momA研讨会上的成功，如同一阵和煦而有力的风，不仅驱散了那篇质疑文章带来的些许阴霾，更将高槿之与许兮若的理念，吹向了更远、更具影响力的角落。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很快被确认下来，定于三周后举行一场小型的、跨学科的对话沙龙，主题暂定为“全球视野下的地方精神：艺术、商业与社群的可能联结”。这已不再是单纯的艺术家分享，而是进入了学术探讨的层面，高槿之和许兮若都意识到，这既是机遇，也是更严峻的考验——他们需要将实践中摸索出的想法，提炼成更具系统性和理论穿透力的表述。
与此同时，李瀚明副总裁团队的效率极高，很快便根据高槿之的思路，拿出了针对东南亚项目中原住民社区问题的补充方案草案。草案中不仅大幅提高了经济补偿标准，更创新性地加入了“文化传承支持计划”和“社区共生发展基金”两项内容。前者旨在资助该社区恢复和发展其濒临失传的独特纺织与木雕工艺，并协助建立小型博物馆和手工艺传习所；后者则承诺将项目未来收益的一定比例，用于改善当地基础教育、医疗设施和清洁水源。李瀚明在视频会议中汇报时，语气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兴奋：
“小高总，您的思路确实打开了新局面。我们初步与非政府组织和当地几位有威望的长老接触，虽然他们仍有戒心，但态度已经明显软化，表示‘愿意谈谈看’。这在之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高槿之看着屏幕上详尽的方案，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后续的谈判、执行和监督将更加复杂，但方向对了，路就不会太偏。
“辛苦了，瀚明。细节还需要打磨，尤其是如何确保这些承诺能够长期、透明地执行，而不是沦为公关辞令。我们需要建立有效的监督机制，让社区代表也能参与决策。”
“明白，我们正在设计一个多方参与的管委会架构。”
挂断电话，高槿之对许兮若感慨：“有时候，跳出固有的框架，看到的不仅仅是问题，还有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商业的逻辑是计算和博弈，而艺术的逻辑是感知和共情。或许，真正的‘平衡之术’，就在于找到这两种逻辑的接口。”
许兮若正在整理哥大沙龙需要的背景资料，闻言抬头，眼中含着笑意：“所以你看，你那‘脚踏两条船’的比喻，现在是不是觉得更贴切了？只是这两条船，未必总是背道而驰，在某个恰当的维度上，它们的航线可以交汇，甚至相互提供浮力。”
高槿之走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看着平板电脑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是啊，多亏有你这个最好的领航员。”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更高强度的“多线程”工作模式。白天，高槿之需要跟进东南亚项目的进展，审阅不断传来的法律文件、环境评估报告，与李瀚明及其团队进行远程会议；同时，他还要为哥大的沙龙做准备，阅读许兮若为他筛选出的文化人类学、后殖民理论相关的文献摘要，试图将自己的实践感悟与更宏大的学术话语进行对接，这个过程时而让他豁然开朗，时而又倍感思维的局限。许兮若则成了他最得力的“学术外脑”和“信息过滤器”，她以其出色的归纳能力和跨学科的知识储备，帮助高槿之在庞杂的信息中抓住核心脉络，并用精准的语言表达出来。
夜晚，则是属于陶瓷的时刻。仿佛是对白天大量理性思考和言语表达的一种平衡与补偿，高槿之越来越需要沉浸在工作室那种沉默的、与泥土直接对话的状态中。他不再刻意追求完成某个系列，而是更随心所欲地揉捏、塑形，尝试不同的泥料配比和釉色实验。那些来自东南亚项目的文化冲击，那些关于“地方性知识”、“全球化”、“身份认同”的学术讨论，似乎都沉淀到了他的指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手中的器物。他开始尝试在极简的形态上，融入一些从东南亚传统纹样中抽象出来的肌理，或者利用窑变，追求一种更具热带雨林气息的、湿润而富于层次的色彩。
许兮若常常安静地坐在工作室一角，或看书，或处理邮件，偶尔抬头看他专注工作的侧影。窑炉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那神情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在创造中的宁静与满足。她知道，这是他能量的来源，是他应对外界纷扰、保持内心“稳定内核”的根基。
小胖他们张罗的线上庆功会终于在某个周末的晚上举行。隔着屏幕，国内好友们的热情几乎要溢出镜头。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全球艺术观察》那篇文章如何“炸翻了天”，如何让高槿之在他们那个原本不太关注当代艺术的小圈子里成了“名人”。
“槿之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动静！”小胖咋咋呼呼地喊道，“现在哥们儿出去吹牛都有资本了，说着名陶瓷艺术家高槿之是我发小！”
“还有兮若，”宋晓接口，“文章里把你们俩写得太好了，那种灵魂伴侣的感觉，羡煞旁人啊！”
高槿之和许兮若相视而笑，听着朋友们熟悉的调侃，感受着来自遥远故土的、毫无保留的支持，心中暖流涌动。这种情感连接，与他们目前在纽约和东南亚所面对的一切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真实而宝贵，仿佛是他们“根脉”中最为柔软而坚韧的部分。
“谢谢大家，”高槿之笑着回应，“等这边事情告一段落，回去请大家喝酒。”
“必须的！不醉不归！”
轻松的氛围持续到深夜。关掉视频后，房间骤然安静下来。高槿之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许兮若坐到他身边，轻轻帮他按摩着太阳穴。
“累了？”
“有点，”他闭上眼，享受着她指尖的温柔，“但很开心。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单纯地开心过了。”
“因为他们提醒了你，你是谁，从哪里来。”许兮若轻声说。
“嗯。”高槿之握住她的手，“无论走多远，有些东西是不能忘的。”
哥大的沙龙在一个古朴而充满学术气息的小礼堂举行。与momA的研讨会不同，这里的听众更多是学者、研究生以及一些对文化议题深度感兴趣的公众。沙龙的形式也更灵活，除了高槿之的主题发言，还有两位哥大的人类学和社会学教授进行点评，随后是开放的圆桌讨论。
高槿之这次准备的讲稿，明显多了理论的底色。他从自己制作陶器时对“泥土特性”的感悟谈起，引申到对“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的尊重——每一种泥土都有其独特的脾性，如同每一个地方社群都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生存智慧。他谈到在东南亚项目中，试图去理解当地原住民的信仰、与土地的情感连接，以及他们手工艺中蕴含的宇宙观，并尝试将这种理解融入商业决策，这并非一种居高临下的“慈善”，而是基于对“不同知识体系”平等对话的必要性。
“全球化常常被视为一种同质化的力量，”高槿之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但它同样可以是一个让差异性得以彰显、让不同‘根脉’之间相互学习和滋养的平台。我的艺术实践，某种程度上，是在寻找一种‘地方精神’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表达；而我的商业实践，则是在探索，在追求效率和利润的同时，是否可能嵌入对‘地方性’的敬畏与关怀，实现一种更具韧性和道德感的商业模式。”
他再次提到了“商业为舟楫，艺术为目的地”的比喻，但这次赋予了它更丰富的内涵：“舟楫不仅载人渡河，其本身的制造工艺、行驶方式，也会深刻影响旅人的体验和对目的地的想象。我希望，我所驾驭的这艘‘商业之舟’，其航行本身，也能成为一种负责任的、富有创造力的实践，而不仅仅是到达‘艺术’彼岸的工具。”
他的发言引发了在场学者们的浓厚兴趣。随后的讨论非常热烈，甚至有些尖锐。一位年轻的社会学博士后就质疑道：“高先生，您描绘的图景非常动人，但在资本强大的逻辑面前，您如何确保这种‘人文关怀’不会最终被收编，成为一种更精致的、服务于品牌形象的文化资本？您个人的‘清醒’与‘善意’，如何能对抗整个系统的惯性？”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现场瞬间安静下来。高槿之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似乎在认真咀嚼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也是我每天都在自我拷问的问题。”他抬起头，目光坦诚，“我无法保证。个人的力量在系统性的力量面前，确实渺小。但我相信两件事：第一，系统是由无数个体的选择和行动构成的。如果越来越多身处商业世界中的人，开始尝试不同的选择，哪怕微小，也可能逐渐改变系统的‘微气候’。第二，艺术的价值在于它提供了一种‘例外状态’，一种超越功利计算的视角。它提醒我们，世界除了‘是’什么，还可以‘是’什么。我的实践，或许可以看作是一种尝试——将艺术这种‘例外’的、批判性的视角，持续地带入商业这个‘常规’领域，对其进行不间断的叩问和修正。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需要时刻保持自省，也需要像各位这样的外部审视。但我认为，值得尝试。”
他的回答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一种基于实践的诚恳和清醒的坚持，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和掌声。许兮若在台下看着他，看着他与顶尖学府的学者们平等交流，从容应对质疑，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考边界和坚持，她感到，他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和成熟。那个曾经在商业与艺术之间彷徨挣扎的高槿之，正在将自己独特的跨界经历，淬炼成一种独树一帜的洞察力和行动力。
沙龙结束后，哥大那位邀请他们的文化人类学教授——艾琳·卡特博士——热情地邀请他们共进晚餐。席间，她坦诚地表示，高槿之的分享给她正在进行的关于“跨国企业与地方社群互动新模式”的研究带来了很多启发。
“高先生，您可能没有意识到，您的实践正在触及一个非常前沿的领域。”卡特博士说道，“传统的企业社会责任（cSR）往往流于表面，而您所做的，是将文化理解和社区福祉内化为商业模型的核心部分之一。这非常了不起。”
她还对许兮若在跨文化传递中所起的作用表示赞赏：“许小姐，您不仅仅是翻译语言，更是在翻译观念和语境。这种工作对于打破学科壁垒和文化隔膜至关重要。”
这次哥大之行，收获远超预期。不仅拓展了他们的学术人脉，更重要的是，通过与顶尖智识群体的碰撞，高槿之和许兮若对自己的道路有了更深刻的理论自觉和更坚定的信心。
从哥大回来的第二天，高槿之接到了父亲苏崇岳的电话。父亲的语气比平时更显凝重。
“槿之，哥大的沙龙我听说了，反响很好。”苏崇岳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东南亚那边，情况有变。”
高槿之心头一紧：“怎么了，爸？”
“我们那个竞争对手，‘宏远建设’，看来是铁了心要搅局。”苏崇岳的声音带着冷意，“他们不仅在当地散播谣言，说我们的文化支持计划是‘糖衣炮弹’，目的是为了廉价掠夺土地和资源，还通过一些隐蔽的渠道，向该国环保部门的高层施加了压力。现在，环保审批被无限期搁置了。”
高槿之眉头紧锁：“他们动作这么快？”
“恐怕是早有准备。李瀚明分析，宏远很可能在更早阶段就盯上了这个项目，只是之前一直在暗中布局。现在看到我们的方案可能赢得社区支持，他们才跳出来明着阻挠。”苏崇岳顿了顿，“槿之，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游戏升级了。之前的舆论质疑还停留在观念层面，现在，是真刀真枪的商业竞争，甚至可能是不择手段的较量。”
高槿之感到一股压力迎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们有什么对策？”
“李瀚明已经飞往当地坐镇。我们需要多管齐下：第一，继续深化与社区的沟通，用更透明、更诚恳的态度打破谣言，甚至可以邀请社区代表参观我们在其他国家的成功项目，增强信任。第二，启动备用的游说渠道，直接与该国更高级别的政府部门沟通，阐明项目对该国经济发展和社区福祉的长期价值，对冲宏远的影响。第三，”苏崇岳的声音顿了顿，“可能需要你提前介入。”
“我？”高槿之有些意外。
“对。你艺术家的身份，以及你在国际媒体上刚刚建立起来的声誉，现在可以成为一种独特的‘软实力’。”苏崇岳分析道，“我建议，你以采风和文化交流的名义，尽快去项目所在地一趟。不是以公司高层的身份去谈判，而是以一个寻求灵感、尊重当地文化的艺术家身份出现。与当地的艺术家、手工艺人交流，参观他们的工作坊，甚至可以考虑与合作，创作一些融合当地元素的作品。这既能有力地回击‘文化粉饰’的指控，也能从情感层面拉近与当地人的距离，为我们官方的沟通创造更好的氛围。”
高槿之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战略意图。这是要将他的“跨界”优势发挥到极致，在商业博弈的硬仗中，打出一张出其不意的文化牌。
“我明白了，爸。我和兮若准备一下，尽快动身。”
“好。注意安全，凡事多与李瀚明商量。记住，此行重在建立信任和展示诚意，具体的商业谈判，还是由瀚明团队主导。”
挂断电话，高槿之将情况告诉了许兮若。许兮若听完，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是个危机，但也是将我们的理念付诸实践、并向所有人证明其力量的绝佳机会。我们应该去。”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着手办理签证、订购机票，同时开始恶补项目所在地更详细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资料。高槿之甚至开始学习几句当地最基本的问候语。
临行前夜，高槿之在工作室里待了很久。他抚摸着那些还未烧制的泥坯，感受着泥土透过指尖传来的微凉与平静。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一场错综复杂的博弈。那里有亟待理解的文化，有潜在的敌意，也有未知的机遇。
许兮若轻轻推门进来，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纽约不夜的霓虹光影，走到他身边。
“紧张吗？”她问。
高槿之转过身，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着自己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有你在，就不紧张。”他看着她，在微光中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而且，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就像揉捏泥土一样，虽然不知道最终烧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方向是对的，力道是恰当的。”
他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繁星在都市的光害下显得有些稀疏，但依旧固执地闪烁着。
“根脉要深扎，才能不畏风雨。”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对许兮若宣告，“星图要亲手去描绘，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许兮若紧紧回握他的手，轻声应和：
“无论风雨，无论方向，我都在。”
纽约的夜，依旧喧嚣。但在这间安静的工作室里，两颗紧密相依的心，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更广阔的天地，与更汹涌的波涛。他们的船，将驶向新的河道，去验证那“既要……也要……”的艰难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