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基地深处，一片被嶙峋山岩和枯死胡杨林半包围的谷地，成了与世隔绝的炼狱。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卷起干燥的沙尘，抽打在每一个裸露的皮肤上，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咸腥、尘土和一种近乎实质化的疲惫与压迫感。
一百二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兵和尖子新兵，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生铁。他们穿着同样灰绿土黄的数码迷彩作训服，但早已被汗渍、泥土和反复摔打磨蹭得失去了伪装色，更像一堆堆沾满尘土的破布。队列早已不成形，大多数人只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段鹏背着手，像一尊移动的铁塔，在瘫倒一地的“破布”中间缓缓踱步。他同样一身风尘仆仆的迷彩，脸上蒙着防尘面巾，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冰冷地扫视着。那双眼睛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挑剔。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精悍、眼神锐利如刀的老特战队员，如同挑选猎物的狼群。
“起立！” 段鹏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疲惫的嗡鸣。
如同条件反射，地上瘫倒的身影猛地一颤！王铁柱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用尽全身的力气，带动着灌铅般的双腿，第一个挣扎着站了起来！旁边的李石头，身体晃了几晃，靠着王铁柱肩膀的支撑，才勉强没有再次倒下。更多的人挣扎着，摇晃着，如同狂风中的枯草，最终歪歪扭扭地站成了勉强能辨认的队列。每个人的眼神都布满了血丝，带着被榨干后的茫然和一种深藏的恐惧。
“废物！” 段鹏毫不留情，声音像砂纸摩擦岩石，“才跑了五十公里，就这熊样？背着三十公斤，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被鬼子追着撵，你们打算爬着等死吗？！”
他猛地指向谷地一侧陡峭的、遍布碎石和荆棘的岩壁：“看到那个坡没？目标，坡顶！十分钟！最后一个到的，淘汰！给老子滚回新兵连玩泥巴去！”
呜——！刺耳的哨音如同丧钟！
人群瞬间炸开！没有人犹豫，求生的本能和最后一点尊严驱使着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嚎叫着扑向那道令人绝望的陡坡！
王铁柱低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窜了出去！他身体前倾，重心压得极低，脚掌狠狠蹬在松散的碎石上，每一步都带着滑落的危险，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李石头紧随其后，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手脚并用，指甲抠进冰冷的岩缝里，带出血痕也毫不在意！
这不是爬山，是搏命！是人与重力、与岩石、与体能的残酷角力！粗粝的岩石磨破了手掌和膝盖的迷彩布料，渗出血珠，又被尘土覆盖。沉重的装备包像一座山压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不断有人脚下一滑，惨叫着滚落下来，带起一片碎石尘土，挣扎着爬起，满脸是血，又嘶吼着重新向上攀爬！没有人敢停下，停下就意味着淘汰，意味着耻辱！
段鹏站在坡底，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绝望的攀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坡顶终于出现了第一个身影——王铁柱！他几乎是滚着翻上坡顶，瘫倒在地，大口呕着酸水。紧接着是李石头，他爬上来的样子更像一摊烂泥。
十分钟结束的哨音响起时，坡顶只站了不到一半人。剩下的人，或挂在半坡绝望地喘息，或摔落在坡底痛苦呻吟。几个面无表情的老特战队员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那些未能按时抵达的人拖出队伍，撕下他们手臂上的编号臂章。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淘汰”二字。被撕下臂章的人，眼神瞬间灰败下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
格斗场上，尘土飞扬。
王铁柱喘着粗气，汗水混着泥土糊满了脸。他摆着蹩脚的格斗架势，面对着对面一个比他矮半头、却精悍得像块压缩钢锭的老特战队员——绰号“山魈”。对方甚至没戴护具，眼神像打量一头待宰的羔羊。
“开始！” 教官的吼声刚落，“山魈”动了！快得只剩一道影子！王铁柱只觉得眼前一花，腹部就像被攻城锤狠狠撞中！剧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他闷哼一声，身体弓成虾米，胃里的酸水直冲喉咙！
“太慢！反应跟木头一样！” “山魈”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王铁柱刚想挣扎着直起身，一个凌厉的手刀带着风声劈向他毫无防护的脖颈！他亡魂皆冒，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猛缩，手刀擦着喉结掠过，带起的风都刮得皮肤生疼！
“躲？战场上你往哪躲？！” “山魈”如影随形，膝盖如同铁锥，狠狠顶向王铁柱的软肋！王铁柱避无可避，只能咬牙用胳膊硬挡！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小臂骨头仿佛要裂开！剧痛让王铁柱眼前发黑！
“啊——！” 王铁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嚎，剧痛和屈辱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凶性！他完全放弃了防守，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用头狠狠撞向“山魈”的面门！同时膝盖死命上顶！
“山魈”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侧头避开头槌，小臂下沉格开膝撞。但王铁柱这完全搏命的打法也让他身形微微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王铁柱沾满泥土的迷彩服袖口里，猛地滑出一截磨尖的硬木短刺！那是他在野外生存训练时偷偷削的！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戾，狠狠扎向“山魈”毫无防备的腰腹！
“山魈”瞳孔骤缩！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短刺擦着他坚韧的帆布腰带滑过，带起一串火星！
“停！” 教官的吼声及时响起。
王铁柱浑身脱力，握着短刺的手剧烈颤抖，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血丝，死死瞪着“山魈”。“山魈”低头看了看被划破的腰带，又抬头看了看王铁柱那张被汗水和泥土糊满、只剩下凶狠眼睛的脸，嘴角竟然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欣赏的弧度。
“有点意思。” “山魈”丢下这句话，转身下场。
王铁柱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刚才那一瞬间的搏命，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知道自己犯规了，用了“武器”。他等待着严厉的惩罚甚至淘汰。
然而，教官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记录板上打了个勾：“王铁柱，留观。”
夜，漆黑如墨，寒风刺骨。
李石头蜷缩在一个自己用枯枝和伪装网勉强搭成的“窝”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迷彩服在低温下硬邦邦的，根本无法保暖。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冰冷的铁皮罐头盒，里面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在指定区域内找到的几根苦涩的草根和两只干瘪的蚂蚱。这就是他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口粮”。
饥饿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胃壁，寒冷则如同冰水，一点点带走身体的热量。他想起白天攀岩时磨破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想起格斗场上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狼狈，更想起东北老家那被烧成白地的村庄，父母和妹妹倒在血泊中的模糊画面…绝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颤抖着拿起一根草根，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的汁液在口腔里蔓延，带着泥土的腥气。这味道，让他想起了杨司令胃里的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沙沙声，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李石头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是野兽？还是…教官安排的“追捕者”？他死死缩在伪装网下，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冰冷的冻土里。
声音停住了。死寂重新笼罩。
李石头不敢放松，保持着绝对的静止。时间仿佛凝固了。寒冷和饥饿带来的痛苦被高度紧张所取代。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不行！不能睡！睡着就可能暴露！就可能被淘汰！
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伴随着咸腥味在口腔里炸开！瞬间驱散了睡意！他死死瞪大眼睛，透过伪装网的缝隙，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耳朵捕捉着风声里最细微的异响。
就这样，在寒冷、饥饿、恐惧和刻骨的仇恨交织中，李石头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在漆黑的荒野里，硬生生挺到了黎明第一缕惨白的光线刺破黑暗。
最深处，一间没有窗户、墙壁和地面都蒙着厚厚软垫、弥漫着浓烈汗味和尿臊味的隔音室。
王铁柱被反绑在一张冰冷的铁椅子上，头上罩着厚厚的黑布罩。刺眼的强光灯即使隔着布罩也让他感到灼热和眩晕。耳边是震耳欲聋、毫无规律的巨大噪音——火车轰鸣、金属刮擦、女人尖叫、婴儿啼哭…混杂在一起，疯狂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试图彻底摧毁他的方向感和时间感。
“姓名！番号！”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突然在噪音的间隙刺入他的耳朵！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日语！
王铁柱身体猛地一僵！心脏狂跳！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冷静。这是审讯！是模拟被俘！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说！你的同伙在哪里？！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另一个方向，又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同样是日语，但语调不同！
王铁柱闭紧嘴巴，身体因为紧张和强忍而微微颤抖。汗水浸透了内衣，黏腻冰冷。
突然！
“噗嗤——！”
一股冰冷刺骨的液体猛地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了黑布罩和里面的头发、脖颈！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激灵！是冰水！
紧接着！
“啪！” 一记沉重的耳光隔着布罩狠狠扇在他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脑袋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八嘎！顽固的支那猪！” 模拟审讯者的咆哮伴随着又一记重击砸在他腹部！
剧痛让王铁柱蜷缩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住！撑过去！想想李石头！想想那些等着“钉子”的东北兄弟！想想《海棠血泪》！想想…报仇！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冰水浇头、耳光、拳打脚踢、污言秽语的辱骂、毫无征兆的巨大噪音、反复无常的逼问…轮番上阵。身体和精神承受着双重的极限折磨。
好几次，王铁柱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每一次，都是靠着心底那股被反复淬炼的、如同淬火钢钉般的仇恨，硬生生将自己从崩溃的悬崖边拽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是地狱般的一整天。
头上的黑布罩猛地被扯掉！
刺眼的白光让王铁柱瞬间失明！他本能地闭紧眼睛，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冰水淌下。他大口喘息着，肺部如同破风箱。
模糊的视线中，段鹏那张线条冷硬、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强光灯的阴影里。他俯视着王铁柱，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他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比刚才所有的折磨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段鹏伸出手，不是打，而是用力拍了拍王铁柱沾满污迹、冰冷刺骨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响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像是在确认一件刚刚淬火完成的兵器：
“还行。没尿裤子，没乱嚎。算颗…没炸膛的哑火弹。”
王铁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