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兴起“点茶”的雅事。皇后近日得了些极好的建安新茶,想起郡主的悦心居,有不少用于点茶的好物,便下帖请她入宫一同品鉴、切磋技法。这由头风雅而寻常,恰是皇后与贵女们之间常见的往来。
史昭步履匆匆,自那垂丝海棠掩映的月洞门急急穿出,在廊庑的转折处,与一袭水绿宫装、正待入宫的祁落迎面相遇。
见史昭神色紧绷,欲言又止,祁落脚步不着痕迹地一顿,未发一言,只略一抬手,广袖轻拂,身后一应随侍便退了开来。
史昭迅速抢步上前,单膝点地,行的是军中急礼。他借着俯身的姿势,将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因急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郡主,太医院的药案……属下秘密查了。”
祁落眼睫未抬,静待下文。史昭喉结滚动,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赤凰草。非陛下朱批亲许,无人能动。有一笔动用记录……在二十二年前。”
祁落低垂的眼中,似有惊涛骇浪,在广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陛下亲许……”这四个字,在她心中反复碾过,每一遍都像淬了冰的刀锋,刮得骨缝生寒。
而二十二年前,那正是镇西王妃生下少将军桑旸的那一年。
“还有,”史昭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昨夜,陛下已密诏三司长官与秦相,分别入宫。秦相方才暗中递来消息……昨日开棺查验所得,暂不入三司联署笔录。验尸结论,仅以‘慢性中毒,药性待辨’八字记档。”
祁落猛地抬眸,瞳孔骤缩。赤凰草因能掩盖藤萝草等性寒毒物的脉象,被列为宫中的禁药。
这桩案,明面上是毒害亲王妃,可赤凰草一出,便成了悬在众人头顶的、一道关乎皇室秘辛与生死荣辱的幽暗符咒。
祁落指尖冰凉,那今日,想见她的人,到底是何人?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惊澜已被压下,只余一片沉静的深水。她对着史昭,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随即,她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那海棠门洞而去,水绿的裙摆拂过光洁的石阶,没有一丝声响。
进了皇后的宫中,祁落被内侍引着,穿过静寂的廊道,去了偏殿的书房。
此时日头正好,炽烈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炫目的光,可房内,却冷得骇人。
丝毫不让人意外,皇帝一身明黄常服,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桌案之后。此时他手中朱笔悬在一份摊开的奏章之上,笔尖那一点朱红,凝而未落,仿佛一滴将坠未坠的血。
这是她头一次,独自一人,如此近地面见这天下之主。
“臣女……叩见陛下。”
祁落依礼下拜,眉眼低垂,视线牢牢锁在自己眼前三尺之地,那明黄袍角下,威严的龙爪与翻腾的海浪纹饰。她甚至能看清丝线上折射的、冰冷的光泽。
侍立在两侧的当值太监,犹如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陶俑,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几近不可闻,生怕一丝气息,便扰动了这令人窒息的无边寂静。
良久,御案后才传来一声极轻的、搁笔的声响。接着,是帝王那沉凝而迟缓的嗓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起来吧。”
那声音听起来,甚至算得上和颜悦色。
祁落谢恩起身,依旧垂首侍立。
“丫头,”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仿佛沉入旧梦的语调,却让祁落脊背的寒意更深,“想当年,祁太师抱着你入宫的时候,你还是那么小一点,在朕的御案上爬,抓住了朕的玉佩就不肯撒手……”
他略微停顿,空气重新开始滞涩。
“没想到,一转眼,也长成大姑娘了。想来太师在天有灵,知晓你如今这般品貌,定是十分欣慰。”
祁落指尖在袖中微蜷,只低低应了声:“陛下垂念,臣女不敢忘外祖与陛下天恩。”
座上,帝王似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压在她的发顶。
“朕知你,与桑旸那小子情投意合。”皇帝的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那混不吝的,临出京前,他还跟朕说,待他回京,便要向朕求一道旨,风风光光地娶了你。”
祁落的心,随着这句话,被猛地攥紧。
“你是太师的外孙女,朕也……自当为你撑腰。”皇帝的话速慢了下来,每一处停顿,都像在斟酌最致命的砝码该落在何处,“待你凤冠霞帔,堂堂正正踏入镇西王府那日……”
他话锋在此处,刻意地、重重一顿。
祁落不由自主地,极轻地颤了一下睫毛。
“你将会去接管的,是一个已被朕……清洗干净、再无隐忧的镇西王府。”
“清洗干净”四个字,被他用一种平淡无奇的口吻说出,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胆寒。
皇帝兀自继续,只是语调陡然转沉,方才那点刻意营造的温和气息荡然无存:
“昨日棺中所见,你已知晓。”
这不是询问。
祁落屏住呼吸。“太医院正,年老眼花,识毒不清。朕,会令他钻研古籍,潜心参详。”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抹杀一切的力量,“此事,若任由下面的人胡乱攀扯……那它便不再是一桩案子。它会成为宫廷的一桩丑闻,亦是直指镇西王府门楣的一把毒刃。届时,天下人不会记得镇西王妃的冤屈,只会说,镇西王府未来的少主母尚未过门,便已招致灾祸,是为……不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钉入祁落的耳膜。
“此事,朕已决意……亲查。”
皇帝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宣告。
“然,丫头,你需明白,”他身体似乎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暴涨,笼罩了祁落全身,“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帝王之怒……当伏尸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