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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祠堂里有上百个木质排位。

家谱里许姓先人,据说能追溯到三百多年前。

那一个木质牌子上,开头都写着“显考”二字。

有个词语叫做如丧考妣就是这么来的,形容一个人像死了爹娘般。

所以前面要标注显考,后面才是统一的姓氏许,然后是名讳,于哪年去世。

此时,许有粮、许有仓和许有银正巧跪在门槛外面。

就很尴尬,里面跪不下。

除非他们提高地位,才会跨过这个门槛。

与之相应的是,如果他们活着的人在族中能提高地位,木牌被摆在旮旯的祖先们,也会往中间挪挪。

所以三位大小伙子在祭祖时就有些分神,眼睛一直紧盯旮旯那里爷爷许玉书、叔爷许玉米的牌子。

要插播一句,不是当年祖上偏心,才给他们爷爷取个好听名字。

而是玉书等同于玉黍,实际上他们爷爷和叔爷都是玉米。

上户籍的时候赶巧人家不会写黍,这才让前一个名字变得文绉绉。

以及盯着他们爹许五仁的牌子,嗯,他们还有个大姑母早些年就去世了,叫莲蓉。

许家三兄弟就琢磨起来,其实挤挤是能放下他们大哥的,要怎么做,才能把许有田的牌子也塞进来。

要是能给塞进来,他们下一个目标这不就来了吗?

目标是努力给这几个牌子往中间移。

“孝子贤孙,再跪……起!”

冗长的祭祖终于结束,再不结束,祠堂里辈分很高的六岁叔叔就要哭了。

祠堂外旮旯处。

仨有,你们长得那么高大,能藏住自己吗?还带一辆车来,从进村就引人注目。连你们交祭祖分摊的份子钱时,大伙都在猜测会不会多交点儿。

多交?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因为他们哥仨的银钱买了年礼全花了,就等着半夜送给家人。

除非明年让他们大哥进祠堂,那一切都好说。

再一个,无法隐身也要象征性藏藏,要不然给族里各家亲属都送糕点,那要娘做多少槽子糕才够用,糕点还要留着卖钱。

“给大奶和叔拜年了。”

六岁的叔叔躲在大奶身后嗦啦手指头。

许有粮从车上取下一盒糕点双手递给大奶:“我奶和我娘让我们孝敬大奶的。”

大奶不停地撕吧:“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接,太金贵。”

“大奶,你别撕吧,快收下,没几块,就是份心意,往年我们有心无力,给叔甜甜嘴吃的,属他最小,盼叔在新的一年越长越壮实。”

接下来,许家仨有又走动了七家,特意选的都是爷爷奶奶辈送的,以免送叔伯辈的,会被个别人讲究连亲伯伯家都不给送吗?

是,想必庄子人都知道有断亲文书,可是有人就是会这么挑理,干脆不送这个辈分的。

而基本上,每家收到糕点的伯爷姨奶,都纷纷和许家仨有撕吧够呛。

今年好难,推让的词还要改,往年说你家日子困难,快拿回去,两家互相送来送去干啥?

今年就要在推搡间改成:“能记得看看我们,单来磕个头就不孬啦,你不晓得我们有多高兴,这不就走动起来啦?快拿回去,不能接,我们晓得这都是要卖钱的。”

五姨奶多了一句客套话:“那我就收下啦?免得被别人看见不好,”

许家仨有不知道的是,在推搡间,这七家的小孩子们还曾在心里祈祷,你们一定能撕吧过爷奶和爹娘,你们一定要赢啊。

赢也没用。

许家仨有前脚刚走,后脚连大奶也将六岁叔叔的糕点没收了,“油纸包的好好的,你别吃,你瞅瞅这包得多体面,正好初二拎你舅姥爷家串门。”

在村里,外包装要是没坏,食物也没坏的情况下,自家小孩子还是吃不上,那要转身再当作年礼送出去的。

所以,几经周转就会出现,正月里许老太竟然收礼又收到送出去槽子糕,她当时就笑了,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挺好。

当然,这都是后话。

许家仨有这趟来许家庄还带着任务的。

要不说二道河出车从来不放空车呢。

他们正坐在最后一家五姨奶家里喝热水等待。

没一会儿五姨奶的声音就从院外传来:“粮子啊,仓子,你们几个看看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出去给你们张罗。”

有的人家将自己家过年要吃的白条鸡都送来了,许有银笑着问:“这样好吗?还是留着吃吧,别卖了。”

“哎呀,咱庄户人家年节好过,日子难过,这些养鸡的人家一听你们要买鸡,还有现杀的呢。够不够?”

许老二说:“够了够了,本来家里攒的,再加上年轻去市集买的,拢共有六十多只冻鸡。本以为够用,没想到商队掌柜大方,他们点完菜,啥也不够干的。这是万万没想到的事儿,才麻烦诸位长辈大过年的给凑小鸡凑鸡蛋。”

与此同时,许有银也特意和围观在门口的亲属们解释说,其实他家也不舍得吃整支鸡,暗指没有外面传的那么邪乎,家里天天吃肉啥的,没有。

今日从进村就有人向他们打听。

这是还没听说他们侄女又又收到大官们的年礼,要是听说还不晓得还会问些啥。

许有银又极为代入道:“可不就是像姨奶说的那般,今天我娘连大年三十都不能歇着,几十桌饭菜做下来,不知会累成什么样,我们全村子人也起大早就开始忙。这不全是为挣钱嘛,怕过了这村没这店,确实年节好过,就不寻思那些了,怕日子难过。”

果然,这话让不少卖鸡卖蛋的妇人们感同身受。

反过来劝许有银:“那也比我们做一大家子人饭,没人念个好强。你娘管咋的挣钱。替我们给你娘带个好哈。要是真忙不过来,甭管什么正不正月的,吱声。”

她们就是没有机遇,要是有机会能大年三十出门干活,就不用煮年夜饭了。想必她们老婆母和男人还会很理解。要不然在家白挨累,干不好还会挨数落,没人给一个铜板。

不如趁此把话递过去,让二道河许家也考虑考虑他们这些同族亲属。

甭管真假,许家仨有很痛快地应下了。

他们一边将四筐鸡蛋和十五只小鸡装上车,一边和宗族亲属们拱手拜别。

除许有仓的笑容僵硬点,想起娘亲早饭时的提醒,只能又咧了咧最近,仨人笑的全部露出了牙花子:“给爷爷奶奶们拜年啦。”随后就喜悦地喝道:“驾。”

宗族众长辈看着伴随正午阳光而去的仨有,互相感叹道:“这几个后生真行啦。”

以前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几个小子跟小哑巴似的,要不然那个小有银开口就抬杠,能气死个人。

事实上,宗族长辈们从不想想,以前二道河许家穷,仨有回来就挨训,无论谁都能随意说教他们几句。

说家里生这么多小子还过得这么穷,是不是没有好好干活?要么就说你要好好干啊。

许有银年轻气盛,他能不抬杠吗?

眼下,就算有人手指头戳鼻子上骂许有银懒,他也只会说,如此懒还能过得不错,那叫有本事。

比如他侄女。

他侄女为了少干活,愣是弄出扫路面雪和房顶雪的神器,连绞肉机和戳土豆丝的扒蒜的也找吴铁匠给弄出来了,咔咔一戳,土豆丝就出来,唰唰一摇,肉就成馅,试问服不服气吧。

这面许家庄长辈们又闲话仨有道:“听说,他们家那枝子七位长辈家都收到了那面的年礼。”

“没给里正?”一般人在有本事后,也只会溜须另一位有本事的。团到一起本事才会更大,哪里管实不实在亲戚。

“没有。倒是那枝子和二道河没啥走动的,这次他们都送了。”

“我也没想到会去那穷得不能再穷的大奶奶家走动。”连族爷爷也在和儿子们唠这事儿说:

“难怪有田娘在二道河能干得那么好,那些可都不是一个姓的,冲这点,就能瞧出来心眼正。而且她为人处事你们看明白没?她不看你这个人有没有本事,她就看你干活行不行,脚不脚踏实地。所以赶明开春,你们哥几个去那里干活,更不能仗着是亲属充大瓣蒜。”

而许家庄对仨有送年礼越是夸奖,有人就越不高兴。

“呸,溜须舔腚的!”谷素芬冲院子吐口吐沫:“咋不咔嚓来个大响雷,劈死你们这帮有俩钱不知道该咋臭嘚瑟的。”

今晚她就踩小人,正好知道郝香花生辰,踩不死她。

都快要气死谷素芬,那面仨个死小子竟然和他男人站同一排祭祖,她儿子有书站身后一排,这算怎么回事!

许大伯更是祭完祖回来,上午才十点多钟就开始喝酒。

许大伯正眼圈儿发红对许有书说:“儿啊,爹就盼你成家后出息些。看出来没?人家连把葱都没说给我这个亲伯父啊,当着全村人面前,那就是在扇我大嘴巴子。”

许大伯借着酒劲儿,还真给自己一个嘴巴子,继续抹把脸道:

“为啥啊?打心眼里没瞧得起咱家。也是,能瞧得起吗?你爹但得要是还能拿出来五十两银钱,能把你小妹卖给那面吗?田地也让人熊去了。家里这点儿存项全花在你身上。”

“是,爹,我知晓你和娘最近挺上火。可是手头就算再紧也要去看看我奶,先给那面打个样,他们当侄子的不来看你,不懂孝悌,你让外人看看咱家懂。”

旺娣听到这话,冷笑一声。

许有书心眼子歪又想往那面凑,沾上好和岳父家显摆。

许有书被这一声弄得有点恼羞成怒。

旺娣后脑勺忽然被谷素芬啪一下打个大巴掌,旺娣当即眼冒金星。索性身子一软直接倒在炕上,啥也干不了啦,差些给她爹的酒桌撞倒。

“嗳?”许大伯瞪视谷素芬,他真是被这几个丫崽子弄怕了,大过年的别再又撞死一个,将筷子摔了:“你给她脑子打坏还怎么嫁人?!”

与此同时。

二道河许家大门口流连一帮小孩子。

艾玛,许奶奶家炸啥呢,太香了,让人挠心挠肺想脸都不要了,进去要点吃,为那一口,哪怕回家被笤帚嘎达打一顿也值了。

别说小孩子们了,就连老老太回答许昭昭,外屋在炸萝卜丸子、炸鱼饼,还有什么套环就是炸面,以及炸地瓜球时,一不小心也掉了哈喇子。

这给她臊得。

没办法,活这么大岁数就没吃过这么好。

其实今早儿媳妇吃饭时让她说话,那时候她就没心思搭话了,煎过的刀鱼再红烧一下,哎呀妈呀,配着米饭果然香得没谁了。

往常她有好吃的都让给孙儿们,今早她的筷子不受控制夹了三块。

好在老老太没馋多一会儿,她的甜可心就端着簸箕进屋了,这是第一拨炸出来的拿起来还烫手,许田芯塞到老老太嘴里一个萝卜丸子,塞给许昭昭一个,还笑着蹲在炕边逗小楠楠:“你也想吃啊,瞧瞧你这大眼睛,你给我扑闪一个,扑闪小姨就给你尝尝味儿。”

外屋灶房,许老太嘴里吃的是鱼饼,她一边忙碌一边对不停戳切白菜丝的于芹娘笑着说:“你这孩子可真是怪事儿,人家闻油味儿恶心,你可倒好,还愿意闻。来,尝尝地瓜的。”

于芹娘直接嘴伸过来接过地瓜丸子,随后就捂嘴冲她婆母傻笑起来,她确实闻油味怀孕不吐,就闻咸菜缸味道还有大酱味吐。

“娘。”

“又咋的?”许老太在心里合计着过把油多做点儿,外面叽叽喳喳的,她已经听到小孩子们说话声。赶明来给她磕头拜年,一人给发两个丸子比给两个铜板更念好。备不住长大都记得。

另一个锅里该酱焖林蛙,大月已经炖上了鸡翅土豆。

于芹娘索性笑出声,美滋滋道:“没啥。”就是想叫叫。

那个笑容,不知道的以为她和她婆母搞对象呢。反正许家三有进院看到这一幕就是这么想的。

哥仨不知为何,忽然也跟着笑出声,纷纷顾不上进屋暖和暖和,就将鞭炮搭在了绳子上。

“孩子们,开饭啦!”

“来啦,娘。”

“来啦,奶。”

“来啦,老姐!”

许家为了不影响下午干活,正午十二点就开饭。

菜有鸡翅炖土豆,酱焖林蛙,一大盘锅巴肉,白菜丝凉菜,炖了一个整条五斤大鲤鱼,炸蘑菇炸丸子拼成一盘,不装盘一顿能吃一簸箕还不够。酸菜炒粉条,还有鱼冻。

仍然没有做十个菜,锅不够,都在铺子那面。

仍然没有舍得吃大肘砸,家里十五个半人真是吃不起,那得炖多少个。抻着点过日子,还有十五。

可是即便如此,在现代很常见的年夜饭,还是差些让十五个半人落泪。

连许老太让孙女开直播,当说出那句:“奶奶从窝窝头草籽粥,到眼下为了能吃上这些,一天也没歇过”时,伴着外面的鞭炮声,也笑着突然用手掌使劲抹了把发红的眼睛。

为掩饰,她还吐槽说:“这是啥鞭炮啊?咋一声响完再响一声,不是噼里啪啦的,感觉放到十五都放不完。”

许田芯忍不住笑出声道:“奶,就是这样的,这叫不紧不慢黄金不断,不慌不忙家有余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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