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树看着托盘上那颗被黑线缠绕的心脏，甚至没有多看第二眼。
那颗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纯净的生命力，可对于拥有琉璃道胎的白衣书生而言，这种程度的诱惑，与路边的一块顽石并无区别。
只是轻轻地、随意地挥了挥袖子。
动作优雅，像是拂去衣衫上不存在的尘埃。
“太假了。”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声音不大，却仿佛是压垮这座虚幻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无可辩驳的敕令。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并非来自现实，而是源于整个空间的崩解。
以赵家树为中心，他面前那张名贵的紫檀木桌案，那位笑容诡异的张员外，连同那颗跳动的心脏，都像是被投入水中的墨画，表面的光鲜色彩迅速晕开、褪色、消散。
紧接着，崩塌的范围急剧扩大。
张灯结彩的府邸，那些沉浸在美梦中的宾客，那些捧着白布的侍女……整个世界都在瓦解。
狂喜的表情凝固在那些宾客的脸上，随即转为惊恐，最后连同他们的身躯一起，化作一捧捧飞扬的尘埃。流水席上的珍馐佳肴腐烂成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华美的丝绸与灯笼燃烧成灰烬。
那宏伟的府邸，高墙庭院、飞檐斗拱，都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在一阵无声的扭曲中化为虚无。
喧嚣与色彩被瞬间抽离。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这里不再是黄隆城，也不是张府，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上下四方，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没有任何参照物，足以让任何心智不坚的修士在瞬间迷失道心，彻底沉沦。
这片虚空之中，残留着无数灵魂被吞噬前最后的哀嚎与不甘，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腻污垢，附着在每一寸空间里。
赵家树依旧安然坐着，只是身下的椅子已经消失，便这么凭空悬坐于虚空之中。一身白衣，在极致的黑暗里，反而成了唯一的光源，将那污秽的死气隔绝在外。
“这样，才算有了几分谈话的样子。”
白衣书生抬起头，望向前方最深沉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黑暗开始蠕动，翻涌，凝聚。
一个模糊的、巨大的人形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它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没有清晰的五官和肢体，只有一团更加深邃的扭曲阴影。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道声音响起，却不是单一的声线。
那声音仿佛由成百上千个声音叠加而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尖锐的哭嚎，有满足的叹息，有疯狂的呓语，也有稚嫩的童声。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而混乱的音波，直冲人的神魂，试图将听者的意识搅成一团浆糊。
赵家树却恍若未闻，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侧耳倾听了片刻。
“很不错的手段，直接用被吞噬的残魂发声，既能隐藏自身，又能侵扰对手心神。”
赵家树点评道，“只可惜，对我无用。”
那团漆黑的身影沉默了片刻，周围的黑暗都因此而凝滞。
它遇到的所有闯入者，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会被这声音所影响，陷入恐惧与混乱。但眼前这个白衣书生，平静得像是在自家后院喝茶。
“既然阁下道行高深，想必也能看出来，我在此地，并无恶意。”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一次，嘈杂声减弱了些，显得更有条理，“我予他们美梦，他们予我食粮，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阁下路过此地，何必插手这凡俗之间的因果？”
“此城气数已尽，凡人命途多舛，与其在苦难中挣扎，不如在美梦中终结。我所做的，不过是顺应天道，各取所需罢了。”
那声音变得循循善诱，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只要阁下愿意就此离去，就当未曾见过此地之事。我愿奉上一份厚礼，一份足以让任何天门境修士都为之心动的大礼。是千年的阳寿，还是上古的道法残篇，亦或是助人破境的欲望本源？阁下尽可开口。”
这番话，充满了诱惑与自持。它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公平交易”，又摆出可以收买天门境修士的姿态，显然是想将赵家树当成那种可以被利益打动的寻常高人。
赵家树闻言，终于笑了。
没有回答是否愿意交易，也没有反驳对方的歪理。
赵家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条斯理地开口，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古老故事。
“上古之时，每逢国祚下坠之时，天地间曾诞生过一种奇特的妖异，无形无相，无根无萍，它不依靠吞吐天地灵气修行，而是以生灵最飘渺，也最强大的欲望为食。”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片混乱的虚空中，异常清晰。
“这种妖异，被称作‘夜天子’。”
当“夜天子”三个字从赵家树口中吐出时，那团巨大的漆黑身影猛地一震，周围的黑暗都随之剧烈翻涌起来。
那千百个重叠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
赵家树没有理会对方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
“夜天子，以欲望为食，以梦境为手段。它会选择一处人心浮动之地，悄然降临。初期，它会像个仁慈的神明，有求必应。求财者得金山，求爱者得佳人，求康健者百病消，求权势者万人之上……它会编织出一个最完美的梦境，让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欲望之力。”
“当整座城池的人都沉沦于梦境，他们的精、气、神，连同魂魄，都会在日复一日的虚假满足中被悄然榨干，成为成长的养料。等到梦境破碎的那一天，留下的，只会是一座被彻底啃食干净的空壳鬼城。”
白衣书生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清晰看到那妖异的本质。
“吞噬一座城池的欲望与魂魄，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目光会投向那些达官显贵，封疆大吏，甚至是皇室宗亲。那些人的欲望更强烈，更复杂，也更能滋养你。”
“在宗门古籍的记载中，前一个大一统王朝末期，曾有南方一富庶州郡，在短短十年间，人丁锐减，十室九空。朝廷的卷宗上写的是‘恶疾蔓延’，可我截天宗的秘录里，却有不一样的说法。说的是，那里的夜晚，有一尊‘应愿神’，满足了所有人。最终，整个州郡都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赵家树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虚空都为之凝固。
“待到羽翼丰满，便能以整个王朝的欲望为根基，化身国祚的一部分。届时，王朝不灭，妖异不死。甚至能反过来操控人心，影响国策，让整个王朝都成为圈养的牧场。从一城之主，到一国之‘天子’，这便是‘夜天子’的道。”
赵家树的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不是在猜测，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将“夜天子”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将它最深层的秘密，赖以生存的神秘感，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之下。
虚空中的黑暗，因为他这番话而疯狂地沸腾起来，那千百个声音组成的嘈杂音波，此刻只剩下了无法抑制的愤怒与惊恐。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夜天子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镇定，变得尖利而混乱。
赵家树终于止住了话头。看着那团暴怒的黑暗，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漠然。
“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做什么交易，也不是来听什么道理。”
白衣书生缓缓站起身，虚空之中，衣袂无风自动。
“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过客。”
白衣书生向前踏出一步，整个黑暗虚空都为之震荡。
“我是来......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