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水寺后山，一处寻常人绝迹的僻静雅院，朱红门扉紧闭，将院外的喧嚣与窥探尽数隔绝。门前几株翠竹，在山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地幽深。
王索垂手立在抄手游廊之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顺模样。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却出卖了内心的百无聊赖。
廊下除了自己，还有几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一个个如同木桩般杵着，腰间佩刀，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一看便知是京城来的大人物身边的护卫。
王索与这些“京城鹰犬”大眼瞪小眼，心中却早已是千回百转。
院内，是自家老爷赵邳与荣昌城的县令大人，正在密会一位从神京天子脚下远道而来的侍郎大人。
那位侍郎大人究竟是何等尊容，是三头六臂还是青面獠牙，王索这等身份，连隔着门缝瞧上一眼的资格也无。
闲得发慌，王索的心思便活泛起来，尽往些阴暗处钻。
目光瞟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雕花木门，心底暗自腹诽：莫不是这侍郎大人天生一副尊容，丑得见不得人？这念头一生，便如野草般疯长，越想越觉得在理。这等高官厚禄的人物，金山银山堆着，美人佳酿不缺，日子过得舒坦，身子骨还能不发福？市井戏台子上唱的那些个大官，不都是一个个脑满肠肥，走道都得人扶着的臃肿模样么。说不定里头那位，此刻正挺着个比十月怀胎还大的肚子，说话都喘着粗气。
正当王索在心中将那位素未谋面的大人比作一头待宰的肥猪时，身边一名京城护卫冷冷扫来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与不屑，像根针似的扎了王索一下。王索心中暗骂一句“狗仗人势的东西”，脸上却谄媚一笑，微微躬了躬身子，心里却想着：等老爷这事儿成了，搭上了京城的关系，到时候你们这些狗东西，还得反过来巴结老子！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轻响，那扇紧闭的屋门被从内拉开。
赵邳与县令老爷躬着身子，满脸堆笑，几乎是倒退着从房内挪了出来。直到门被里面的人重新关上，二人这才敢缓缓直起身，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离得近了，王索才将二人的神色瞧得一清二楚。
县令老爷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喜气，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去，显然里头的事儿是成了十之八九。可自家老爷赵邳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阴沉，那双幽幽的眸子扫过来，带起一股子寒意，吓得王索赶忙低下脑袋，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里，生怕被迁怒。
临别时，县令老爷抬起那只肥厚的手，重重拍了拍赵邳的肩膀，那张笑成一朵菊花的肥脸上，神情却变得语重心长：“赵兄，今日之事，算是成了大半。那位大人对咱们荣昌城的‘孝敬’，很是满意啊。”
赵邳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了拱手：“全赖大人提携。只是……那位大人对我儿，似乎颇有微词。”
“所以我才说嘛！”
县令老爷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压低了声音，“赵兄，看好你家那命根子！子期贤侄年少气盛，可以理解，但在这种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半点岔子！咱们两家往后的荣华富贵，可都指望着这荣昌城的‘安宁’呢！安宁，你懂吗？就是不能有任何风吹草动，惊扰了贵人！”
赵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沉重而无奈的点头。
回程的路上，赵邳一言不发，坐在马车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索小心翼翼地侍立在车门边，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老爷.......”
终于，王索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可是里头不顺心？那京城来的官儿，是不是给脸不要脸，故意刁难您？”
赵邳猛地抬眼，一道厉色射来：“你懂什么！闭上你的狗嘴！”
王索吓得一哆嗦，立刻噤声。车厢内沉默了半晌，只听得见车轮滚滚。许久，赵邳仿佛耗尽了力气，颓然靠在软垫上，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恼火：“又是为了那个逆子！”
王索心中一动，连忙接话：“公子爷……公子爷最近不是挺安分的吗？今日在寺里，也没见闹事。”
“安分？”
赵邳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是安分吗？那是老太君拿孝道压着！你当本老爷不知道？那逆子就是个惹祸的根苗！今日侍郎大人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说荣昌城民风‘活泼’，年轻人‘朝气蓬勃’！这说的是谁？不就是那逆子！迟早有一天，我赵家这点家业，都要败光在那个畜生手里！”
……
山下的荣昌城，又是另一番光景。
法会既已结束，那因佛法庄严而生出的些许敬畏，便如同晨雾遇上骄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就烟消云散。赵大公子，该是个什么模样，便又回到了什么模样。
好在，此地终究是佛门清净地，更主要的是，临出门前，老太君和父亲都三令五申，让他收敛着点。赵子期心中再如何不耐，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太过放肆。
于是，荣昌城街头便出现了颇为稀奇的一幕。横行霸道惯了的赵大少爷，流连于街边小摊，瞧着那些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竟是正儿八经地掏钱买下。他随手拿起一个粗糙的泥人，看也不看，便扔下一块碎银子，那银光晃得小贩眼花，连声称谢，点头哈腰。赵子期却连个正眼也欠奉，只觉得这种用钱砸人的感觉，倒也痛快。
赵子期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身形佝偻的消瘦汉子。那汉子一身扈从装扮，双手笼在袖中，目光浑浊，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整个人瞧着就像一截失了生气的枯木，见不到半分精气神。
赵子期龙骧虎步，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只等着父亲那边谈妥了事宜，便一道打道回府。他逛得有些无趣，忽地后退两步，一把搂住身后那消瘦汉子的脖颈，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老李，你瞧见了没？刚才那卖糖人的，看本公子的眼神，就跟见了活菩萨似的。嘿，本公子今儿心情好，赏他几个钱，也算是积德了。佛祖在上头看着呢，说不定就保佑我爹那事儿顺顺利利的。”
那被称为老李的消瘦汉子闻言，发出一阵嘶哑的呵呵笑声，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阿谀奉承：“公子爷心善，自然是福泽深厚。老爷吉人天相，有公子爷这份孝心加持，定能心想事成。”
“唉，没劲。”
赵子期松开手，百无聊赖地踢飞脚边一颗石子，“还是前两天在武馆里头有意思。那帮孙子，看着人高马大的，被本公子一脚就踹了个四脚朝天！还自称什么‘铁线拳’，我看是‘软面条拳’还差不多！”
“那是公子爷天生神力，根骨清奇，非是凡夫俗子能比的。”
“少来这套！你这老东西，就知道说好听的！”
赵子期吊儿郎当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老李，“说真的，你那两手拳架子太慢了，打起来软绵绵的，跟娘们儿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有没有点厉害的？就是那种一出手，‘嘭’的一下，人就飞出去十几丈远，口喷鲜血，当场毙命的？”
老李被撞得一个趔趄，连忙站稳，咳嗽了两声才道：“公子爷，老奴那都是些庄稼把式，上不得台面。您说的那种功夫，是神仙手段，老奴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再说了，咱们是正经人家，打打杀杀的，有失斯文。您这拳架子练好了，强身健体，气度不凡，这才是正道啊。”
“屁的正道！”
赵子期嗤之以鼻，“我爹就喜欢附庸风雅那套，我偏不！本公子就要当这荣昌城第一好汉！老李，你别藏私，我知道你肯定有后手。你要是不教，我……我就去告诉奶奶，说你天天背着我爹带我逛窑子！”
这纯属无赖的污蔑，老李那张满是褶子的脸没什么变化，“公子爷，您可别吓唬老奴了。真没有，真没有了……您要是实在想学，等老爷回来了，请老爷给您找个真正的名师，那才配得上您的身份啊。”
赵子期“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