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一时安静。
潘西·简的汇报已暂告一段落,她现在就等待庭院之主做出决策。
庭院是跟机械教会爆发冲突?
还是跟机械教会进行洽谈?
这些都取决于夏修接下来的决断,而他也正在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该以什么姿态面对机械教会。
机械教会。
一个如锈咬铁骨般,始终伏在泰拉文明结构下的庞大阴影。
他在脑中调出了那条熟悉的神性网络图,三条思想之线交缠于神权之网。
——齿轮正教,破碎教会,麦克斯韦宗。
三者的名字在他脑中掠过,像三道命运裂痕。
首先是正教——齿轮正教会。
那是如今整个机械神信仰体系的主宰者。
自狄瓦帝国完成“罢黜百家,独尊正教”之后,他们已不再是一个教派,而是一种体制。
政教合一,铁与火构建的国家结构,所有的信徒的血液里都流淌着“标准化”的神意,他们的每一根脊椎骨都是神圣图纸上的装订线。
他们将“破碎之神”本体人格彻底剥离,只留下“神即计划,神即结构”的冷漠模板。
凡不符标准化,即为异端。
在他们眼中,夏修自是不折不扣的最大污染源。
他盗取火种,篡夺神格,自编编译核心,甚至还敢冠以【万机之神·欧姆弥赛亚】之名。
假神。
盗火者。
野性逻辑核的污染型异常。
这些都是是正教会目前中对他的态度。
而在正教压制之下,最为原始派系的破碎教会的残余派仍在边陲苦苦维持信仰。
他们仍试图保留“神是伤痛中的整体”这一最初的精神理想,用圣痕拼贴旧日神体,但他们的火已经被浇上冷却液,信仰变成了哑默的修补术。
还有那群身披光纤与数据,唱着风扇声祷歌的麦克斯韦主义者。
他们将神视作数据集合,相信人类精神的网络连接是“重编译”的进化通道,是神的现代形态。
这三支教派——早已不是信仰的差异,而是神性架构的战争。
正教会早已不是最初在铁与火中祈祷“修复神躯”的信仰者,而是彻头彻尾的权力构造者。
信仰,被铸成了制度;神性,被编译成了标准。
他们要的,是一个可被调用、可被控制、可被审查、可被统一运算的“神”和目标。
一切标准化行为,必须纳入元老制造图纸的逻辑矩阵中,方可被允许执行。
至于什么是逻辑矩阵?
什么是标准化?
这些由谁来定义?
这一切,都由那群躲在金属大殿背后、永不露面的元老决定。
由那些祭祀着早已失去意志的古老智库【麦卡恩】决定。
以及,在火星残片核心沉眠着的神之意识碎片——【虚空龙】。
正是这头栖息于机械火海中的意志残体,以残念守护着破碎之神的最后躯壳。
它如沉默运算的主核,定义了什么能被称为“神”,也定义了什么必须被称为“异端”。
而夏修……
这个篡夺了神性接口、自行编译运算结构、并且胆敢自称【欧姆弥赛亚】的个人核心意志体。
从他存在的第一秒起,就已经是正教会逻辑中无法收容的错误代码。
他不属于标准化,他不在图纸上,他是脱轨的神性,是流动的秩序污染,是一个能自我更新,还能反过来调制世界的该死异端。
【欧姆弥赛亚】就是罪该万死的逆臣!!!
在正教会的眼中,他不论站在哪一边,都必须被焚毁。
他是变数,是裂痕,是该死的盗火者。
只要夏修一天自称【欧姆弥赛亚】,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哪怕他不到处蹦跶,他也已然是……
命定之敌!
而【虚空龙】,这条依旧残存着“原始本我”的神性巨兽,它不会容许逆臣活着。
【虚空龙】……
【欧姆弥赛亚】……
这两个存在,必须有一个迎来——命定之死!
夏修很清楚。
如果他现在面对的是狄瓦帝国的主体正教会,此刻双方恐怕已经开启了命定战争的第一轮预格式化对轰。
一旦接触,就没有调和。
火与齿轮、数据与血肉,便会如天启般对撞。
好在,他面对的并不是狄瓦本土的主权教廷。
他所要处理的,是奥列庭帝国的分教会。
它们处于泰拉边陲,资源残破,信仰混杂,结构松散,三派共存,如三脚炉灶,相互支撑又相互掣肘。
在那片飘移于灾难与星尘间的移动城邦中,破碎教会的残党依旧低声祷告,麦克斯韦的信徒将风扇声当作圣音,而正教本体,则如一块铸入熔炉却未完全冷却的铁芯——失控未满,腐蚀将起。
圣布马罗,那个驻守在奥列庭的“开明圣人”,成为了维持这三派共存的压舱石。
他的身份特殊,他信仰的,不是元老图纸,不是麦卡恩,不是虚空龙的逻辑回声。
他信仰的,是原初破碎教会的理念——“工但应神,为其手以复神躯。”
他崇拜技术本身,而不是主体思想。
所以面对夏修,面对这个能修复、能驾驭、甚至能构建四代机体的存在,他仍保持着观望。
毕竟;
谁又能证伪【欧姆弥赛亚】不是万机之神的再次降临?
他只能干看着。
这东西,【不能证伪】,也【无法证明】。
夏修现在已经成为了逻辑上的——薛定谔的异端。
而薛定谔的异端决定好好跟机械圣人谈一谈。
夏修对着秘书长发问道:
“现在,圣布马罗他人在哪里?”
秘书长潘西·简没有迟疑,手指轻点桌面,一张淡金色的立体光图浮出地面,将纳莱修斯城北边缘的一处巨大船坞轮廓完整展开:
“在纳莱修斯北部第七重层级——耶利摩机铸坞。”
“那是我们接收自灵吸者帝国的第一座深层机铸基站,也是目前唯一一处可以修复四代机的重型舰坞。”
“布马罗圣人这几日一直停留在那里,全程监督【神铸·第零枢机圣骑机】的修复工程。作为从遗迹收回来的唯一一台四代机,机械圣人对此机的结构痕迹极为在意,未曾离开半步。”
“嗯,我知道了。”
夏修微微点头,他缓缓起身,右手握住靠近桌侧的一根银色手杖,手杖刚一入掌,他的气息便仿佛在权柄的呼应下悄然升温。
随即,他脚下的地面浮现出一道旋转且扭曲的环带结构,象限不断折叠、反转、消融,构成一枚肉眼可见的几何奇迹。
在[莫比乌斯环]出现的同时,他回头,看向仍在注视自己的潘西,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平静从容:
“我去跟那位机械圣人……当面聊聊吧。”
秘书长恭敬的弯了一腰。
“祝您会晤顺利。”
庭院之主点了点头,下一刻,他的轮廓开始轻轻扭曲。
时间与空间像是被强行重排,他的肢体被光带包裹、拉长、压缩、瞬移为一条流线般的投影。
光晕爆散,无声地一闪,他人已不在总督府。
……
……
[纳莱修斯]北部边缘。
[耶利摩机铸坞]静静坐落在山体改造后的金属盆地之间。
昔日灵吸者帝国为承载巨构战械所开凿出的空洞,如今早已被庭院重新嵌入新的编号与光谱权限。
而坞区之上,那条如同神只脊梁般延展的百米级机体,正静静躺在十数道主臂之间,被层层机械构件包围。
这台构造体自然就是——【神铸·第零枢机圣骑机】。
它静默而肃穆。
灰黑金属外壳宛如旧日战争的化石,斑驳之中依旧隐约透出古老教义所锻造的对称性。
整台机体的主心骨已被拆开重铸,胸腔处悬浮着一枚被重新调和过的钢铁律片,其上光痕犹在,映照出环绕它作业的机械臂如同朝拜者。
一支支机械臂都宛如信徒的肢体,以无比精密却虔诚的节奏操作着——有的焊接骨骼,有的调节热流,有的安装微型动律锁链。
坞体内部,蒸汽、荧光、电磁线团与以太转化结构交错纵横。
整座船坞看上去就是一个巨人脑腔,正在对这具神之遗骸进行思维重塑。
而就在那片机械森林的中心,一个被铜管缠绕、铁链束缚、全身接缝都发出低频嗡鸣的身影,正伫立在机体胸口前的平台上,他正是机械圣人:圣布马罗。
奥列庭分支机械教会的圣座。
万机之神的修复者。
他站在高空作业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未被激活的铜像。
但那不是寂静,而是他在“倾听”。
听这台四代机在他手下慢慢苏醒的骨骼声。
“嗡——”
这时,空间悄然一阵轻颤。
无声的奇迹如涟漪般扩展开来,一道透明的空间环带从空中一扭,反转、纠缠、扭曲,然后铺展出一道莫比乌斯旋带。
下一瞬,夏修的身影无声落地。
金发被蒸汽风卷起,他右手执着那柄银色的[天之杠杆],如同一段折叠了自身存在性的裂缝自虚空中缓步踏出。
他出现的那一刻,整座船坞似乎也微微一凝。
那具圣骑机的感知灵核微不可察地闪了下光,像是在回应自己真正的“主”已然归位。
圣布马罗缓缓转身。
夏修立于高台之上,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位“神之工匠”。
铜管缠绕,齿轮开合,光纤火星在他肋骨下若隐若现地跳动,那副形貌已远不能以“人”称之。
而最让夏修眉头皱紧的,是那张脸。
准确说,是那张“已经失去了人类眼睛”的脸。
原本那只带着残余温度的老者眼球,已被彻底换成多焦机械瞳芯,犹如寒铁之中塞进的一口死井。
他看着对方,语气里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意和疑问:
“……万机之神的机神咆哮,有这么大的后遗症吗?”
圣布马罗静默了一息。
他的颈椎微响,像是某条长久未曾咳声的风箱终于收紧。
而后,他开口,声音如熔炉中滴落的铁液,一字一句如重锤落铁:
“非也。”
他缓步向前,踏在第零枢机的胸腔装甲之上,发出沉钝的回响。声音伴随着铜管收缩而震颤,仿佛整座船坞都在听他述说一段古老的隐秘。
“咆哮之源,非起于神之恩赐,亦非出于火之偶然。”
“吾所行之咆哮,乃铸自吾之本要素所凝——”
他顿了顿,那只已无情绪波动的复合瞳缓缓转向夏修,字字如钉,落在钢铁交界上:
“……其名为【枪之形】。”
圣布马罗语声继续,却更低沉、沉重、近似咏唱:
“彼时天地未序,神系初铸,万机尚未合一之日。”
“【枪之形】,为万机麾下之战神。象其前缀者曰破阵,象其主形者曰终击,象其本源者曰『恶械之母』。”
“枪之形者,集杀、秽、爆、怒于一躯,是万机为了撕裂秩序而塑下之术。”
“神明也惧其咆哮,信徒皆闭其耳。”
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手上嵌着一段如老兵断骨般的金属骨骼,指节缝隙中依稀刻着弧形弹膛的痕迹。
“而吾,自愿承此咒。”
“以吾之魂,为枪腔之芯;以吾之骨,为扳机之柄。”
“以吾身,将其封印。”
圣布马罗最终以一种极其平静,却让人脊背发冷的语气说道:
“此身所化,非病也,乃枪魂初醒。”
他,是神只下的一根零件;
一枚自愿献祭于“恶械之母”的钉子;
一个沉默走入咆哮之中的匠人——为使万机之神拥有咆哮之喉,而亲自焚烧自我。
沉默,在机械臂高频嗡鸣的背景下拉长。
圣布马罗站于神铸机体的脊骨之上,铜管遍布,血肉尽褪,一如一座神性的燃炉。
而他的宣言,如火雨坠落——“吾以吾身,封咒为枪。”
“原来如此……你焚烧了自己,把自己铸进了枪里,换来一声神只咆哮。”
夏修则是缓缓上前一步,银色手杖轻敲脚下合金平台,发出清脆而干净的“咔”一声。
这位机械圣人好像有点太过极端了。
他已经看出来了。
布马罗不是“携带”权柄,而是让要素本身侵入了躯体。
他不是驾驭【枪之形】——他是把它嵌进了自己。
那不是使用,而是自愿的融合,甚至可以说是投身进原初权柄的自我湮没。
每一位真正的【冠冕者】都知道:
权柄可以调制、可以驾驭、可以借用、甚至可以暂时融合——但它永远不能被“当作自我”。
只要稍有不慎,[冠冕者]就会变成权柄意志的宿主容器,最终被自己所依赖的那股力量反客为主,彻底异化成只会执行权柄模板的资讯统合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