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凄厉而持久,像垂死野兽的哀嚎,碾过“东亚洋行”每一根神经。脚步声、呼喊声、器械碰撞声,如同沸腾的潮水,从建筑深处刑讯区和特殊囚室方向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死寂。
蓝胭脂死死贴在门上,心脏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陈斌的预警音犹在耳——“危险接近 VI”。难道指的就是此刻?六点?还是指某种倒数已经归零?
她拼命集中听力,试图从门外的混乱中分辨出有用信息。但声音太过嘈杂,多是日语的急促命令和奔跑,夹杂着零星中文的惊恐呼喊(可能是汉奸或杂役),难以拼凑出完整画面。
“守住出口!”
“不许任何人离开这一层!”
“医务班!快去b-7!”
“课长命令,全面封锁!”
b-7?那是囚室的编号吗?还是刑讯室的?出事地点似乎就在她下午“监听”巡查的那片区域附近!
时间在极度焦虑中仿佛被拉长。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喧哗似乎稍稍向远处转移,但紧绷的气氛并未缓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密集和规律的巡逻脚步声,以及压低了的、充满警惕的交谈。
蓝胭脂退回床边坐下,双手冰凉。陈斌怎么样了?宋勉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一切。她刚刚与陈斌建立起的脆弱联系,可能因此中断甚至暴露。周宇浩的计划是否也被波及?
她无法入睡,也无法思考出清晰的应对策略,只能在煎熬中等待天亮,等待可能到来的新一轮审问或变故。
这一夜格外漫长。直到天色微明,外面走廊才似乎恢复了一种异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加森严的戒备。
早餐照常送来,但送饭的守卫换成了两个完全陌生的面孔,眼神凶狠,一言不发,放下食物就走,仿佛她是什么极度危险的瘟疫。
上午,没有任何人来提审她或带她去“监听”。她被彻底遗忘或隔离在这间斗室里,如同暴风眼中短暂却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种未知的等待比直接的审问更加折磨人。蓝胭脂强迫自己进食,保持体力,大脑却一刻不停地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性。
接近中午时,门终于再次被打开。进来的,是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一片浓重青黑的冯曼娜。她手里没有食盒,只有一张薄纸。
“青木课长要见你。”冯曼娜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压抑的恐惧?她将那张纸递给蓝胭脂,“换上这个,跟我走。”
那是一套浅灰色的、类似杂役或低阶工作人员的制服,质地粗糙。
蓝胭脂没有多问,迅速换好衣服。冯曼娜带她离开房间,这一次,走的路线与之前都不同,更加迂回隐蔽,避开了主要通道,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她们。
最终,她们来到一间位置偏僻、陈设简单的小会客室。青木武重已经在那里,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周宇浩依旧坐在阴影处的沙发上,手中把玩着一个空的茶杯,看不清表情。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一种无形的低气压。
“课长,蓝胭脂带到。”冯曼娜低声禀报。
青木武重缓缓转过身。一夜之间,他似乎苍老了一些,眼中有血丝,那副惯常的温和商贾面具彻底摘下,只剩下冰冷的戾气和审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蓝胭脂。
“昨天晚上,b-7号囚室出了事。”青木武重开门见山,声音嘶哑,“关押在那里的重要犯人陈斌,试图用磨尖的牙刷柄刺杀一名巡查的守卫,并抢夺武器。守卫重伤,陈斌被当场击毙。”
陈斌……死了?!
蓝胭脂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那个刚刚还与她建立联络、发出预警的陈斌……就这么死了?死在抢夺武器的混乱中?这怎么可能?以陈斌的处境和身体状况,他哪来的力气和机会磨尖牙刷柄?又哪来的勇气和体力进行如此激烈的反抗?
这不合逻辑!除非……除非那不是真正的反抗,而是被逼到绝境的绝望一搏,或者,是有人故意制造的“意外”!
她猛地看向周宇浩。周宇浩依旧垂着眼,把玩着茶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他微微收紧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同一晚,”青木武重继续说着,目光死死锁住蓝胭脂,“关押在刑讯室的救国会要犯宋勉,也发生了‘意外’。他在受刑间歇,用藏匿的碎瓷片割腕,失血过多,目前仍在抢救,生死未卜。”
宋勉也出事了!割腕?!
蓝胭脂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宋勉……那个骄傲坚毅的宋勉,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不,绝不可能!他就算死,也一定会选择更有价值的方式!这同样是阴谋!是灭口!是掩盖!
一夜之间,陈斌“被反抗击毙”,宋勉“自杀未遂”。两个最关键的人物,一个死,一个濒死。所有线索,所有可能的口供,所有周宇浩计划中需要利用的“棋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黑手,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瞬间抹去!
“蓝小姐,”青木武重走近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昨天下午,是你第一次在b区外围巡查。就在你巡查之后不到十二小时,关押在那里的重犯就发生了如此激烈的‘反常’举动。而你提供的‘老酒’情报,又出现了致命的‘误差’。现在,你的宋教官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事……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他的怀疑,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蓝胭脂。不,是指向所有可能与这些事件有牵连的人,包括冯曼娜,甚至……周宇浩?
“课长,我……”蓝胭脂脸色惨白,声音颤抖,“我真的不知道……我昨天只是听声音,什么也没做……宋教官他……我……”她语无伦次,眼泪夺眶而出,这次不再是纯粹的演技,而是混杂了真实的震惊、悲痛和恐惧。
“你不知道?”青木武重冷笑,“那枚掉在通风管道下面的别针,又是怎么回事?守卫报告,你昨天在b区拐角‘不小心’摔倒,掉了一枚医用别针,恰好卡在了陈斌囚室通风口附近。那枚别针,经过检查,内部是空的,但边缘有非常细微的、人为打开的痕迹。你能解释一下吗?”
别针被发现了!而且还被检查了!蓝胭脂的心沉到了谷底。周宇浩不是说这种小东西守卫不会深究吗?
“那……那只是我不小心掉的……”蓝胭脂慌乱地辩解,“可能是之前包扎时没弄好……我真的没有……”
“够了!”青木武重厉声打断她,眼中杀机毕露,“我受够了这些巧合和谎言!你们两个!”他猛地指向蓝胭脂和冯曼娜,“还有你,周先生!”他的目光也扫向阴影中的周宇浩,“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从今天起,全部接受最严格的隔离审查!在查清真相之前,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他猛地一挥手:“带走!”
门外的特务一拥而入。
“青木课长!”周宇浩终于站了起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现在内部互相猜疑,正中敌人下怀。陈斌和宋勉接连出事,明显是有人想掐断线索,制造恐慌。当务之急是稳住内部,查清真正的幕后黑手,而不是自乱阵脚。”
青木武重霍然转身,盯着周宇浩:“周先生,你是在教我做事吗?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和南京方面的关系,我还没查清楚呢!”
两人目光在空中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冯曼娜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紧紧咬着嘴唇。
蓝胭脂被特务扭住胳膊,她看到周宇浩对她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忍耐。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急匆匆跑进来,递给青木武重一份电报。
青木武重快速浏览,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刚才更加铁青,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宇浩,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惊疑,有愤怒,还有一丝……忌惮?
他将电报狠狠拍在桌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很好……周宇浩,你真是……好手段!”
他喘了几口粗气,像是强行压下了滔天的怒火,挥了挥手,对扭住蓝胭脂和冯曼娜的特务说:“先把她们带下去!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特务将蓝胭脂和冯曼娜粗暴地带离了小会客室。
在被拖出门口的最后一瞬,蓝胭脂回头,看到青木武重将那份电报扔到周宇浩面前,而周宇浩只是平静地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缓缓地、近乎优雅地,将其凑到旁边的蜡烛火焰上。
火苗窜起,吞噬了纸张,也映亮了周宇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眼神,冰冷,决绝,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佛已舍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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