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凡字字珠玑,彻底碾碎了他们最后一丝尊严和幻想。
许多人彻底瘫软在地,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嘴里不停的喃喃着:完了,金国真的完了......
金国皇族与贵族的鲜血尚未凝固,凌不凡冰冷的目光便已转向了被士兵押解在旁,始终沉默的陵绒。
“带上来。”
两名甲士将陵绒押至广场中央,强迫他跪下。
然而,陵绒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并未挣扎,只是用一种复杂到极点的目光仰视着端坐于上的凌不凡。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陵绒行了一个标准的东陵旧臣觐见君王的大礼。
“罪臣陵绒……拜见陛下。”
这一幕,让苏卫、许巍等东陵旧臣瞬间红了眼眶,不是感动,而是极致的愤怒与痛心!
“陵绒!”苏卫指着陵绒怒声质问:“你还有脸称陛下?!
你还有脸行东陵之礼?!
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是金狗的官袍!你哪来的脸!!”
“你这数典忘祖、卖国求荣的畜生!”许巍更是恨不得立刻拔刀将其剁碎,“你身上流着东陵皇室的血!
却甘为金狗爪牙!
想方设法的屠戮我东陵义士,迫害我东陵遗民!
你做的恶,比金狗更甚!
更毒!猪狗不如!你愧为东陵皇室!”
“同胞.......呵,他们算哪门子的同胞.....”陵绒嘴角露出一抹极为讽刺的笑容。
“混账!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
怎么你不敢认?!
你献计让东陵的子民在城墙上对付陛下,想让陛下遗臭万年,这些难道都是冤枉你的吗!”苏卫冷声道。
面对众人的怒斥,陵绒只是理了理袍服:“或许你们说的对吧.......
罪臣陵绒,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屠戮同胞,助纣为虐,桩桩件件,皆是我所为。
罪臣......无可辩驳,亦不欲辩驳。”
“我看你辩无可辩!”许巍冷言道。
陵绒没有接话,目光再次看向凌不凡:“陛下,金国枢密院掌印、中书令、屠戮东陵义士之首......所有罪责,皆系于罪臣一身。
罪臣......只求死的体面一点。”
这时,婳緔上前一步,在凌不凡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将陵绒最后关头阻拦金国国君,并指明密道方向,间接导致耶律宏被擒的经过简要说明。
凌不凡望着眼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男子:“陵绒,看在你我同为东陵皇室的份上......
还有什么想说的?”
陵绒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那笑容苦涩而复杂:“罪臣无话可说.....蝼蚁尚且贪生,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罪臣所选之路,罪臣一力承担。
只求陛下.....赐罪臣一个痛快。”
他的态度,俨然已将自身置于金国忠臣的位置上,仿佛他所有的罪恶,都只是各为其主。
“痛快?”苏卫怒极反笑,“你想得美!
你所害的每一个东陵亡魂都不会答应!
陛下!将此獠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
老臣恳请陛下,将此逆贼交由城外那些被他迫害了二十年的东陵遗民处置!
唯有他们的怒火,方能告慰冤魂!
方能彰显天道昭昭!”
凌不凡微微点头:“准。”
陵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粗暴地架起,拖拽着向宫外走去。
就在即将被拖出广场的那一刻,陵绒忽然用力挣扎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凌不凡。
“东陵有你这等雄主......是东陵之幸!
是东陵之幸......”
一声感叹也是不再挣扎,任由士兵将其拖走。
......
金都残破的城楼之下,得到消息的东陵遗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积压了二十年的仇恨火焰。
当陵绒被绑着手脚,押上临时搭建的木台时,人群瞬间沸腾了!
“陵绒!狗贼!”
“叛徒!扒了他的皮!”
“杀了他!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怒吼声、哭骂声、诅咒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烂菜叶、石块、泥巴如同雨点般砸向木台之上的陵绒。
甚至有些不解气的人直接对着他就踹上一脚!
“踹死他!踹死他!!!”
巨大的力道让他狼狈的摔在地上,每次爬起就又被踹倒,就这般反复无常......
陵绒的官袍被撕烂,脸上身上满是污秽和血痕,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麻木的石像。
堆积如山的木材被抬了上来,泼上了火油。
浓烈的气味刺激着所有人的鼻腔。
“烧死他!”
“烧死这个卖国贼!”
在震天的怒吼声中,奄奄一息的陵绒被粗暴地拖上了柴堆的最高处,绳索将他牢牢捆在一根焦黑的木桩上。
火把被扔进了柴堆。
轰!
烈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材,火苗迅速蹿高,将陵绒的身影吞没。
“烧死他!!烧死这叛国贼!!!”
“金国的狗!!!”
灼热的高温与浓烟扑面而来,陵绒的头发、眉毛开始卷曲焦枯,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巨大的痛苦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然而被缚的陵绒反而在大火中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烧吧!烧吧!!”
“哈哈哈……值了!值了!!!
大陵.....兴起来啦!!!
兴起来了啦!!!”
他的笑声癫狂而悲怆,在噼啪的燃烧声和民众的怒骂声中显得格外刺耳,都觉得他精神错乱,或许他是真的疯了吧......
火焰越烧越旺,彻底吞噬了他的身影,那疯狂的笑声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湮灭在冲天的火光之中。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是所有东陵遗民心中那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叛徒、刽子手。
无人知晓他最后的狂笑究竟为何,也无人想去深究......
广场上的血腥气尚未散去,许巍望着陵绒被拖走的方向,兀自愤愤不平,朝地上啐了一口:“呸!
就这般死了,真是便宜了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依末将看,就该诛其九族,方能告慰我东陵无数冤魂!”
他话音未落,旁边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群情激愤。
苏卫脸色微微一变,暗中推了推许巍,许巍顿时给了自己嘴巴两下.........
“行了行了......诸位爱卿都消消气吧。”凌不凡苦笑道。
婳緔秀眉微蹙,低声道:“夫君......说起来,这陵绒.....与您似乎也算同出一脉......”
她的话点到即止,但在场不少知晓内情的东陵旧臣心中都是一凛。
陵绒出身东陵陵氏皇族旁支,论起来,与凌不凡确实血脉相连。
诛九族之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且不合时宜......
姜媚怜也若有所思:“而且.....我始终想不明白,他最后明明有机会从密道逃脱,甚至可能挟持耶律宏作为筹码,为何偏偏等在那里?
还有那城门......开启得太过蹊跷,时机精准得不像话,似乎就等着我们大军到来一般。”
“是吗?”其实这也是凌不凡想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甲胄碰撞声传来。
几名身着东陵军服、押着几个被缚双手、身着黑衣的人走了过来。
这几名黑衣人虽被捆绑,却个个脊背挺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坦然,与方才那些瑟瑟发抖的金国贵族截然不同。
“陛下!”为首的东陵军官躬身行礼,“城破之时,有数人于混乱中悄然打开城门,助我军入城。
事后,彼等并未离去,反而主动寻到我等,言明身份,称有要物需面呈陛下。
经查,彼等皆自称乃金都潜伏之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几个黑衣人身上。
凌不凡目光扫过他们:“是你们打开了城门?”
为首一名黑衣人抬起头,脸上带着风霜刻画的痕迹,眼神却亮得惊人:“回禀陛下,正是我等!”
“你们是东陵人?”
“是!我等身上流着的,是东陵的血!”那人回答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豪。
凌不凡似乎笑了笑:“助朕破城,立下大功,想要何赏赐?”
那黑衣人却摇头:“陛下,我等并非为赏赐而行此事。
复我东陵,雪我国耻!
乃每一个东陵人份内之事,虽九死其犹未悔!
何须赏赐?”
这番话,说得在场不少东陵将士动容不已。
然而,那人话锋一转,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封以油布包裹、保存完好的信件,双手高高举起:“只是.....确有一事。
此信,乃有人托付我等,务必亲手交予陛下。
嘱托之人言,陛下览信后,自会明白一切。”
亲卫上前,接过信件,仔细检查无误后,方才呈给凌不凡。
凌不凡拆开油布,取出里面的信笺。
纸张微黄......
他缓缓展开,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字上.......
“罪臣陵绒,顿首百拜,敬呈东陵新君陛下御览:
臣玷污祖名,身负滔天之罪,万死难赎其一......
今伏阙请死,非为辩白,唯余数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伏惟陛下圣听!
臣有一惑,煎熬廿载,日夜叩问。
民无骨气,族失信仰,浑噩如行尸走肉,顺从若圈养牛羊,此等之人,尚可称为人乎?
尚配承继东陵之英魂乎?”
看到此处,凌不凡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他继续往下看:
“金戈铁马踏碎山河易,重塑脊梁再燃血性难!
臣所见之遗民,多已非臣心中之东陵人!
彼辈怯于强暴,懦于反抗,甚至亲族遭戮于前,亦只敢匍匐哀泣,摇尾乞怜!
臣痛心疾首,乃行峻法,施重压,苛政猛于虎,酷烈近乎魔......
所求者,非为虐杀,实欲以极端之苦痛,迫其惊醒,逼其反抗!
哪怕只能激起百中有一、千万中有一人血性,亦胜于全然麻木,甘心为奴!”
“然.....臣失望矣.......
纵是刀斧加颈,火烙锥心,应者仍寥寥!
顺从者众,反抗者稀!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然天不亡东陵!
陛下横空出世,如旭日东升!
臣于诸国传闻中闻陛下之名,察陛下之行,渐知希望所在。
及至确认陛下身世,臣欣喜若狂,知蛰伏待时机,至矣!”
“臣遂截军报,蔽金廷,营造承平假象,使耶律宏高枕无忧,自以为可坐收渔利。
臣更暗中纵放白莲志士,秘密遴选死士,所助者、所育者,皆乃血未冷、骨尚硬之真正东陵儿郎!
吾等如暗夜微星,翘首以待王师重临之日!”
“陛下挥师北来,臣便知陛下必与宁陾有约,更信陛下洪福齐天,绝非常理可度。
臣加快布置,断其耳目,直至兵临城下。
臣献挟民守城之毒计,非为助金,实为磨炼陛下之心志,亦为斩断最后之伪善与迟疑!”
“当那些懦夫拿起武器指向陛下之时,彼辈便自绝于东陵!
彼辈已非我族类,乃是金国之顺民,是背祖忘宗之贱民!
当弃则弃,当屠则屠!
陛下能果断舍之,臣心甚慰!
此方为雄主之姿,方是复兴之象!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非人君所为,更非雪耻之道!”
看到这里,凌不凡持信的手微微收紧,信纸边缘被捏出褶皱。
他脑海中闪过城墙上那些麻木的面孔,以及陵绒在城头那番诛心之论......
信的最后,笔迹愈发潦草,仿佛书写者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臣之罪,擢发难数,百死莫赎!
臣之手,沾满同胞之血,此恨难消,此罪难赦!
臣唯有以一死,谢罪于天下,告慰于亡灵!
亦唯有臣之死,可聚民心,可固君威,可令天下皆知陛下赏罚分明,恩怨必报!”
“臣别无所求,唯有一事,斗胆泣血上恳!
臣妻完颜氏,名辛,金主之女,然天性纯良,于臣一片赤诚,从未以异族之心相待。
廿载相伴,相濡以沫,她是这冰冷地狱中,唯一予臣温暖之光。
万千罪孽,尽在陵绒一身,与她无涉。
伏乞陛下念其无辜,网开一面,赐其生路......臣纵九泉之下,亦感念陛下天恩!”
“临绝笔,涕泗交加。
复兴之路漫漫,愿陛下慎之,重之,珍之......
臣,陵绒,叩首再拜......
愿东陵千秋万载,继续前行,绒九死.....而不悔!”
信,戛然而止........
没有落款,只有一片模糊的、仿佛被水滴晕染过的墨迹,不知是泪,还是血。
凌不凡缓缓合上信纸,久久无言。
广场上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他,不知那信中究竟写了什么,竟让陛下的神色如此复杂难辨。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冲天的火光,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那个在烈焰中狂笑赴死的身影。
那般决绝,那般惨烈。
原来,那不是绝望的疯癫,而是......得偿所愿的悲壮。
“九死.....而不悔.....
九死.....而.......不悔......”凌不凡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猛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陛下!!!”
“夫君!!!”
所有人从未见过凌不凡的脸色会如此难看,皆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可才走到殿门,凌不凡就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明白了,陵绒最后那复杂眼神的含义.......
那里面有欣慰,有托付,有解脱,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孤独者的骄傲。
他用自己的方式,赌上了性命、声誉和一切,完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
而他凌不凡,既是这场赌局的见证者,也是最终的.....受益者。
“陛下?”苏卫见他良久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
凌不凡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模糊的目光再次恢复了一贯的深邃平静。
他没有将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只是将其缓缓折好,收入怀中.....
“无事......我出去走走,都各自忙去吧,你随我来。”
凌不凡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陵绒,他对一旁的死士首领招了招手转身朝城楼走去。
“夫君这是怎么了?”婳緔几人都一脸疑惑的询问起烟柔漪。
“不知.....或许信中内容有关吧。”烟柔漪喃喃道。
“不行,我得去看看.......”婳緔有些不放心就打算跟上去,结果被澹泠雪一把拉住。
“别添乱,把自己手上事情处理好,妹妹等会你去看一下。”烟柔漪对几人轻斥了一声,对澹泠雪道。
澹泠雪微微点头,其她几人努力努嘴最终也是没敢违抗这个姐姐的命令.......
寒风猎猎,吹动凌不凡的黑袍,也吹散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那死士跪在一旁,沉默如同礁石。
“你,是陵绒的人?”凌不凡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是。”死士回答得干脆,“我们都是。
大多是大人这些年暗中收养的遗孤,我们的亲人......都死在金狗的刀下。”
“他......临死前,可还说过什么?
对你们,可有交代?”凌不凡的目光投向城外那依稀还能看见余烬的方向。
死士依旧摇头:“大人只吩咐,待他死后,便将此信设法呈交陛下。
他说信与不信,皆由陛下圣心独断。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信与不信,皆由圣心独断......
凌不凡默然,挥了挥手。
死士叩首,无声地退下,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城楼上,只剩下凌不凡一人,以及呼啸的北风。
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垛口,极目远眺,脚下是尚未清理完毕的战场残骸,远处是陷入死寂、偶尔有火光闪烁的金都。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如同这夜色般将他包裹。
他赢了。
灭国毁宗,踏碎仇雠,完成了东陵这些年的复仇,也让自己一雪前耻。
可为何......心中却无多少快意,反而沉甸甸的,堵得慌?
陵绒.....
这个他本该恨之入骨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他用最极端、最惨烈、最不容于世的方式,走完了他自己选择的路......
背负了所有骂名,承担了所有罪孽,最后甚至用自己的死,来成全他凌不凡的仁君之名,来凝聚东陵的民心,为他扫清最后一丝道德上的障碍。
“呵......呵呵.....”凌不凡拿出信件想再看上一眼,可颤抖的手怎么也没有勇气再次将信件打开.....
他只能发出一声声复杂难明的笑声,充满了苦涩与自嘲。
成为君王,原来真的会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
他现在不能去为一个金国相国正名,哪怕那人骨子里流着东陵的血,做着最隐秘的忠烈之事。
他不能去为陵绒证明什么,还得体谅那些拿起武器指向自己的子民,哪怕他们是被胁迫、被奴化了的可怜虫.......
他甚至连真实的情绪都不能轻易流露。
这就是帝王之路吗?
孤家寡人,可悲可叹.....
当初的一腔热血,随心所欲的少年到底去哪里,自己何曾几时像今日这般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辩了......
脚下的江山万里,手中的生杀予夺,背后的是多少不为人知的牺牲、无奈和永远无法言说的秘密?
陵绒问他,那些麻木顺从、失了血性骨气的人,还配称为东陵人吗?
那陵绒自己呢?
他自污其身,堕入无间地狱,与恶魔共舞,行尽酷烈之事,所求的,却又是那般纯粹而炽热......
这,就是他所理解的风骨吗?
一种扭曲到极致、悲壮到极致、却也......坚定到极致的风骨?
凌不凡仰起头,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脸庞,试图冷却那纷乱灼热的思绪。
他除掉了世仇,拓土开疆,即将赢得与宁陾的赌局,似乎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他却感觉,自己仿佛也失去了太多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