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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治神宫回来的那一天,苏清就一直在想:
死亡,或者是濒临死亡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是会像老生常谈说的那样在短短几秒阅过自己的一生,还是会将就因果报应进入天堂或者地狱?
苏清似乎真的有了答案。
死亡啊,就是意识被剥离了所有坐标后,永无止境的下坠。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刻度,像被融化的蜡,粘稠、停滞、不再流动。
空间失去了边界,上下左右,前后内外,皆归于混沌的“无”。
在这片纯粹的虚无里,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似乎正在活着。
也仿佛正在死去。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模糊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薄纸,一触即溃。
结衣,这一切也是那天的你所经历的吗?
你还真是,厉害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临界点,无垠的黑暗中骤然出现点点星光。
那些星光闪烁着,用生命照亮着,构成一道道模糊的轮廓。
很快那些光点越来越多,那些轮廓也愈发清晰。
苏清感知到了。
那些轮廓,似乎是少女的脸,她们的脸上都有着极漂亮的眼睛。
焦糖色的、红宝石般的,还有冰蓝色的……
那些眼睛无一例外都在用着极温柔的目光望着他。
苏清想去看清那些轮廓是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们。
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绝对不能忘记。
可他却始终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梦那样虚妄缥缈。
但也正是因此,他才始终残留最后一缕意志不被沉沦。
混沌被那些目光刺破了。
慢慢地,时间开始流动,空间有了形状。
冰冷的世界逐渐有了光的温度。
叮咚。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清脆提示音响起。
【系统第一万零五千七百八十二次尝试重启……】
【……重启成功。】
【检测到大量营养物质输入……】
【机体修复程序自动激活……】
【0.01%……0.02%……】
……
【已恢复最低限度生命体征及行动能力……】
【祝君,好运】
……
意识如同退潮后搁浅的鱼,艰难地回溯。
苏清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映入视线的是一片刺眼的白茫。
天花板?
样式有点熟悉……
大脑的齿轮开始艰涩地转动,思考能力在缓慢复苏,但身体却像生了锈的机器,沉重得无法响应。
他花了漫长的时间,才重新建立起对肢体的微弱联系——先是眼球的转动,接着是指尖极其细微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积蓄起一丝力气,用颤抖的双臂支撑着,无比艰难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清君!”
一声饱含着巨大惊喜与难以置信的呼唤蓦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清循声望去,是真昼。
她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提着一个保温盒,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只有那双焦糖色的眼眸,瞬间盈满了水光。
他尝试着扯动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最终却只凝成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
“这里是医院?是你们送我来的吗?”
真昼把声音压低,她放下保温盒,快步来到对方身旁。
将苏清身后的枕头立起、拍松,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少女的指尖带着微凉。
动作间,苏清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嗯,这里是医院,我和结衣一起送你来的。”
真昼好看的睫毛随着眼角的抽搐飞快闪烁着。
少女此刻仿佛是在使劲憋着某种忍耐许久的情绪。
“能找到我……你们还真是厉害啊。”
苏清沉默些许,旋即视线缓缓往右偏移。
那里。
结衣正趴在床边熟睡,侧脸压着手臂。
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唇角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呓语着某个名字。
他没有喊醒结衣,而是转回头,轻声地问:
“我昏迷了多久了?”
“大概两天。”真昼视线跟随着苏清,明白对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于是开口继续解释。
“这两天结衣没有回家,多亏了她和我换班守夜……”
“这样……”良久的无言,苏清转头伸出手放在结衣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真昼见到后并没有阻止,眼睛里甚至没有震惊或是其他的情绪。
“护士给你输了很多营养液,”她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少许平时的条理,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医生说,你的身体严重缺乏各种营养元素,醒来后肯定会觉得非常……非常的饿。”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拿起保温盒,打开盖子。一股带着米香的温热白雾立刻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但是不能立刻吃油腻的东西,”真昼的声音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格外柔和,“要先喝点粥,让肠胃慢慢适应。”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温度适中的白粥,放在唇边,极其认真地、轻轻地吹了好几口气,直到确定不会烫到他,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苏清的唇边。
“这是我早上买的,刚刚去热过了。”她解释道。
解释的功夫,苏清已经伸嘴咽下去了。
“慢点吃,不能急的。”真昼看到后,叮嘱了一句,随后又重复刚刚的动作喂出第二口,可伸出的手很快停在半空中,像是愣住了。
苏清在哭。
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一行像是泪水的清澈液体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清……你怎么哭了?”
真昼只觉得眼睛开始有股酸痛感。
【明明我都还没有哭,为什么突然哭了?】
【太狡猾了你这样……】
“就是觉得……很好吃,还有……不见的这几天你好像瘦了。”
苏清想俯下身子去吃第二口,可真昼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缩了回去。
“嗯……刚刚那一口我好像没有吃到哦?”
“不给你吃了,不给你吃了……”
那种酸痛感在眼底积蓄,愈发强烈,汹涌的情绪宛若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真昼把碗还有勺子放回柜子,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就那样直直地瞪着苏清。
“怎么了,生气了吗?”苏清笑了笑,刚升起一丝温度的掌心贴在女孩微凉的脸颊上。
他轻声说:“不要哭。”
“那种事情……完全做不到啊!”
真昼仰起头,强烈地开始抽动着鼻子,一层又一层水雾密密麻麻交叠出现在那双焦糖色的眸子里,在白炽灯下闪烁着令人心疼的光泽。
仅是一瞬,便彻底盈满,眼前的世界在清晰与模糊的界限反复更替。
“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明明我都有好好照顾自己,明明我都有好好吃饭……”
“不是说好了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吗?主动提出分手的是你,那你又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女孩一只手叠在贴于脸蛋的那只手,那熟悉的温度令真昼感到安心,却又是如此地后怕。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医生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有多担心?医生还说就算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的人身体状况也不会变得像你这么糟糕!”
压抑的思念再也无法抑制,真昼再也无法忍耐,不再去思考,紧紧将眼前失而复得的少年揽入怀中。
“你走的这些天,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别哭了,不要哭了,你再哭我也跟着你一起哭,到时候把结衣吵醒了就不会好了。”
苏清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安抚着真昼的后脑,用此刻他最温柔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声道。
怀中的颤抖似乎真的慢慢平息了一些,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真昼终于从他怀里抬起头,整张脸哭得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
苏清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指尖传来的温度,是滚烫的。
“这算什么……哪有这样安慰人的?”真昼微微偏开视线,似乎想营造一种我没有哭的错觉。
随后她眼神倔强地盯着苏清,不给他一丝逃避的机会。
“你还没有回答我,请好好回答。”
“为什么擅自离开又突然回来?”
话停在这里蹲了一下。
泛着朦胧水汽的眼睛从倔强转为紧张与不安,还有更为浓郁的焦糖色。
——那是少女的决心。
“还有……这次回来还走吗?如果要走,你要和我说。”
“说了,会怎么样?”苏清问。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你走。”真昼神情认真道。
苏清:“包括一些暴力手段?”
“不是。”真昼摇头,“我会让你更加喜欢上我,喜欢到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苏清笑了笑,放在女孩身后的手一用力,二人又重新抱在了一起。
“之所以回来,大概是意识到我这辈子没有你可能不行了,所以反悔了吧。”
“比如一天不吃我的饭就会饿死这样?”
真昼原本只是带着调侃的意味,却不料苏清回答的很认真,不像作假。
他摇了摇头,说:
“比那还要严重。”
“是哦。”真昼小声地呢喃,“明明你不知不觉把我的厨艺都偷走了,哪有那么夸张……”
“那是不一样的。”苏清又说。
“油嘴滑舌的。”真昼把头埋起来,低声抱怨了一句。
心里却已经相信了。
苏清的手还在很温柔地抚摸着真昼的脑袋。
心爱的人连每一根发丝都觉得美好。
可当他的视线游离至结衣时,手上的动作又停下了。
苏清轻轻推开真昼,她微微歪头,用有些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她看着苏清,看着他望向结衣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心思玲珑的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女孩没有质问,没有不满,只是微微吸了口气。
用那双还带着水光却已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焦糖色眼眸,直视着苏清,主动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那……结衣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结衣的事情啊……”
仿佛是怕她本人听到,苏清声音压得很低。
他偏过头去,樱花般的女孩还在安稳的沉睡,只是不再发出呓语似的呢喃。
“从失去你们的这几天,一直到酒店的最后一刻,我都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苏清看着真昼,继续道,
“甚至最后你们来救我的时候,我都还以为是我自己在欺骗我自己,凭空捏造海市蜃楼似的幻觉。”
这样的事情,在榕城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啊……
“所以,我不愿再欺骗任何人,哪怕这对谁而言都不公平。”
他直直地盯着真昼的眼睛,真昼也直勾勾地盯着他。
“真昼,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喜欢你,也喜欢结衣。”
“少了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真昼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很理性地问: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意思是你要同时和我们在一起,做渣男,对不对?”
苏清缓缓闭上眼睛,“准确来说,是同时追求你们两个人,直到你们答应为止。”
“我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真昼垂下眼帘,却在苏清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勾起一丝弧度。
“你是向我提出了分手没错。”女孩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狡黠,“但那天我好像没有答应吧?”
啊?
苏清怔住了,反应过来后苦笑道,“哪有这样的……”
“哪有你这样的才对。”真昼声音带着哭后的疲倦,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执拗。
“你那天趁我没有反应过来,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现在……是不是也该轮到我说了?”
“你说,我在听。”苏清不解,但眼下少女无论说些什么,他都想一字不落地听下去。
“清君,也许你那天说的是对的。”
“人不应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我想那一定是错误的,是对谁都不会公平的。”
“我一直以为我们认识很久了,直到那天你告诉我,我才后知后觉。”
“原来从见面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一学期,三个月多点的时间。”
“这点时间放在我们的生命中似乎真的只是掀起很小很小的涟漪。”
“但……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用时间长度来丈量。”
“那为什么我与我的亲生父母,直到现在关系都形同路人?”
“哪怕我们认识的时间在外人看来很短,但其中经历的多少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不是吗?”
“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对我的重要程度远远比任何人都要重要的多得多啊!”
真昼眼眶湿润而通红,苏清不知道这几天对方哭的多么伤心。
以至于她的声音此刻带着很厚重的鼻音。
“所以,哪怕未来真的出现一个满眼都是我的人,我也不会接受。”
“因为我早就把爱的奋不顾身的自己交给你了。”
少女的眼神依旧澄澈而郑重。
“清,还记得我说的吗?”
“这世上有光才会有昼,有昼才会有光。”
“光与昼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你既做了我的光,那我便只做你一个人的昼。”
“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此刻的我绝不后悔。”
“我想,这个世上存在着千万条道路。”
“但我只想选有你的那一条。”
“所以……可以的哦,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已经亲手弄丢过你一次。”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啊……】苏清在心底低语。
“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
苏清呆呆地凝视着真昼的眼睛,少女眼眸的底色是那样纯净与美好,以至于他的呼吸都停滞一瞬。
少女后来的声音是那样的炽烈与真诚,就像是淬火的玻璃,又是那样的义无反顾。
“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无论痛苦还是幸福。”
“无论错误还是正确。”
“这条名为【未来】的路,我都只想和你一起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