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啊，你看看，我早说过，人类迟早会面临这一天。你当初不认可我的判断，现在呢？”
少女端着温好的牛奶，一边慢悠悠地喝着，一边笑着道。
老唐躬身道：“琳小姐高见。”
少女将双腿从桌上放下，落在地上“哒”地一声响。
她端着杯子，来到窗边。
在白玉城最高的大楼上，一眼能将整个白玉城尽收眼底。
从这里当然看不到东海的景象，甚至连天边的红色都没办法看见一缕，更何况这一天的白玉城还是多云。
但这并不妨碍羊角少女的远望。
她的横瞳远望着天边，那个方向此时正陷入一场自绯天教以后可能最大的混乱。虽然白玉城里依旧如往常一样和平，但她知道，自那边飘过来的红云，绝不会止步于东海岸。
在她看来，赤潮的到来最可怕的根本不是什么蛊惑人心，意志力不够的普通人如何，她根本不在乎。
她经历过身体由物质主导转化为魔力主导的痛苦，她也深知恶魔的魔力对意志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她的女儿不听从她的安排转身投入了魔物的怀抱，并变成了魔物，当初的她对夺走了自己女儿的人当然无比愤恨。但这种愤恨并没有维持多久，她虽然一直在向外界宣扬自己对小月饮楼的憎恶，她对自己女儿的疼爱，她的不甘，可她自己清楚，那些都是表演出来的。
身为成功企业家的她需要一个正面的人设，她不能不爱自己的女儿，她也确实深爱自己的女儿。她也不能表现的软弱，不能向魔物低头，纵然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她所结识的猎魔人们，可都是将魔物视为骨中刺的存在。
淑月毫无疑问是魔女，而淑月的身边，聚集起来的无非是一群佯装成人类的魔物。她的女儿也一样是如此，即便女儿没有在她的身边，她也知道女儿变成了怎样的存在。
她曾经试图组织人手对抗小月饮楼，但很快便被季归登门拜访。
那一场对话她记忆很深刻。
“不要对小月饮楼有多余的想法。”
“她夺我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难道不该报仇？”
“你的女儿在那里很安全。”
“你们是猎魔公会，她们是一群魔物，你明明知道，为何要放任他们在这里横行霸道？”
“李先生，想必你应该已经查到了，淑月小姐是我邀请来的。但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来警告你，也不是来威胁你，我没有任何保全她们的责任与义务，我来这里和你说这句话，只是出于善意的提醒。李先生，你的年纪比我大，人情世故这一块，你比我精通，但白玉城里，对魔物的了解，我在你之上。”
“季总管过奖了，我也只是风口上的鸡，总会有落下来的时候，而你才是有着真本事。”
“哈哈，李先生不用这么客气，你年纪比我大，我该喊你一声李哥才是。你要是信得过我，不妨放下一些成见。”
“那是我女儿，我怎么放得下。”
“那便要看李先生如何看待‘放得下’了。”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但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谁能不在乎自己的亲人。
但她当时也十分清楚，李悠悠并非陷入了什么危机之中，只是被一群魔物“洗脑”了罢了。而且，根据长时间的观察，李悠悠与其说是被洗脑，不如说只是选择了一条她自己的路而已。
而季归话语中的潜意思，她当然能理解。其一，季归不会帮她，猎魔公会不会帮她，其二，以她的本事，不太可能撼得动小月饮楼这棵大树。
她是能在人间叱咤风云，世间谁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白玉城的经济命脉几乎握在她的手里，她的一个决断掌控的不只是金钱往来，更是许多人的生死与荣耀。
但即便是这样的她，在小月饮楼面前，也只是蚍蜉而已。
她不是一个会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即便女儿被拐走，她依旧能以常人很难做到的冷静态度观察小月饮楼的一举一动。
不只是小月饮楼，她观察的要更多。
身为商人，她不相信直觉，她更相信自己对时局的信息收集与统计之后的数据进行的判断。
这些年来魔物逐渐势微，似乎人类已经主导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魔物们只是人类用来刷经验的生物，无数猎魔人在四处伸张正义，在绯天教灭绝之后，人们的心好像全都拧成了一团，正在不遗余力地对抗着各路魔物，而城市里的人们已经不用再担心魔物的问题，只需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但是，这样的繁荣昌盛之下，为何会有小月饮楼的存在？
如此辉煌的猎魔成就下，为什么人类的领土却在被魔物不停地蚕食？
人类维持的只是表面上的和平，魔物侵蚀的步伐从未停止。她即便身为人类的巅峰，在小月饮楼，甚至是季归的眼里，她都不过是蚍蜉而已。
她必须要做出改变，她的年纪太大了，大到了已经可以放下其余一切，去追寻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的年纪。若是不赌，那么可能就连最后上赌桌的机会都会错失。
她赌赢了。
她通过了考验，经历了魔力的腐蚀，成为了如今这名为归琳的少女。
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不同过往，她可能根本不是过去的那个李玉。如果是李玉，绝对不可能做到如此愿意像个女子一般委身他人，甚至能从中找到乐趣，也绝不可能真的像个少女一样，没事会产生一些旖旎的心事。
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符不离身边撒娇的模样，这样的梦境让她困扰，却也让她幸福。这种幸福感本就不该存在，可是她现在却有些痴迷其中。
变身之初的煎熬已经挺了过去，李玉的存在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她已经取代了李玉的位置，成功在李家站稳了根。那些怀疑她的，想要夺她权利的人，如今大多拜服于她的裙下。
过去的李玉当然也做过不少不善之事，聚敛钱财之人若是都过分善良，只会成为别人的鱼肉，她能脱颖而出，自然有自己的手段，而能保持自己的风评，更是因为她有足够多的白手套，操纵了所有的质疑。
但正因为操纵，李玉的风评一直都十分良好，好到人们都觉得李玉是一位威严但却和善的人。
但归琳不一样，同样的路子在她的身上行不通。
她若是表面上善了，那就变成了软弱，表面上看起来太过柔弱的她，即便身上有着不属于人类的器官也不会增加威慑力，只会让她看起来不像好人。
如此，她便只能朝着坏人的角度一路狂飙下去，整个李家集团没有人不知道归琳作恶多端，与她为敌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下场好的尚且能在她的蹄下得一个立身之地，下场不好的，如今已经人间无名。
她的邪气成了她的招牌，她的魔性让她在李家哪怕只是出现都让人心神不宁。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温和和善的李玉了，她的每一次见人，都显得那么阴晴不定，上一秒是和善的女孩子，下一秒就是将人视作玩物的邪魔，上一刻温柔宁静，下一刻疯癫如魔。她的打扮也总在透露着一丝邪气，她刻意如此，如若不如此，她以她的身姿，根本无法做到恐吓她人。
她本该为此痛苦，她本不该愿意如此，可现在的她居然能在欺辱他人中找到足够的乐趣，其乐趣完全足以让她乐此不疲地继续玩着她本不该玩的恶魔游戏。
她现在，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物。
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反而觉得，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尤其是，当赤潮出现的时候，她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世界根本就摇摇欲坠，表面的繁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拥抱魔力是人类未来必然的发展方向，提前成为魔力的掌控者，才是未来拥有人权的前提。
没有魔力的人，只会沦为最下贱的生物，哪怕表面看起来再像人，也没有她这位彻头彻尾的魔物羊女像人。
看看那些被魔力诱导而变得疯癫的人们，通不过考验的他们，根本不配进入这崭新的世界。拥抱魔力的前提是掌控自我，若是连自我都无法维持，获得的魔力也只会属于他人。
她不由有些心旷神怡，转过身来，对着老唐道：“老唐，要不你也去求求桃桃吧，让她把你也变成魔物。你与她的关系比我好，她应该会愿意去做。”
老唐哈哈一笑：“不必了，我这辈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琳小姐不必为我费心。”
“可人家不想见到唐叔你头发变白嘛，让桃桃帮帮你吧？”她忽得一转姿态，道。
老唐完全不为所动，只是依旧笑道：“琳小姐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老唐我也十分替小姐高兴。但我年纪太大了，这些新潮的东西，我没办法和琳小姐一样那么容易接受。”
归琳眨了眨眼睛，随后又是哈哈一笑：“我就知道老唐你不会愿意。即便我变成这样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我欠你的太多了。但我没办法再给你什么了，你想要的我都给了你，我也没办法判断还有什么事你想要的。老唐，你真的就能这么淡然地面对衰老，乃至死亡吗？”
“人固有一死，到了我动不了的那一天，也许就要劳烦琳小姐看我的时候，要自己泡茶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会让人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外界总有传言说我喜欢你，这话倒是有半分不假。”归琳说着，又看了看窗外，“其他人老了，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像你这样的人，老去简直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
“哈哈，琳小姐这是自己变年轻了，就忘了自己过去的态度了？”
“我是知道所以才说。老唐，你看，外面这些人像蚂蚁一样在工作，如果这时候给他们分一点糖，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当然会被小姐给的糖吸引住。”
“不是我给，而是赤潮。没见过糖的蚂蚁当然会被糖吸引，从此对糖的滋味不能自拔。当吃了一次两次之后发现没有危险，下一次发糖的时候，当然还是会一拥而上。这时候，上的慢了的蚂蚁，会抢不到糖吃，只有冲的最快的才能吃得到糖。
这时候，蚂蚁们会为了获得糖而开始争抢，会忘记为什么糖会出现在这里。已经尝过糖的滋味的蚂蚁不会再满足于普通的食物，只会对糖有着更强烈的追求，原本的秩序会混乱，怎么抢得到糖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只要不停地给糖，让更多蚂蚁知道糖的存在，蚂蚁们自己就会陷入混乱，其他的蚂蚁会变成他们获取糖的敌人，怎么在别的蚂蚁下手前先获得糖，怎么从别的蚂蚁手中获得糖，都会成为蚂蚁关心的重点。
而吃到了糖的蚂蚁会变得更为强壮，他们会成为抢糖最快的蚂蚁，会获得更多的力量与成长，成为蚂蚁中的王。
但就算成为了这样的王，它也不过是给糖的人的奴隶而已，给糖的人想让他往哪，他就要往哪，他自认为的强大，只不过是别人的玩具罢了。”
“琳小姐的意思我能明白，但琳小姐，蚂蚁不是这么没有纪律的群体。”
“哈哈哈，你说的对，老唐。这些人，连蚂蚁都不如。”
“他们只是没见过糖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是蚂蚁。过去的我也一样，都是这蚂蚁中的一员，现在不一样了，我终于明白了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真是让人感慨，成为人居然是这样的感觉。啊，桃桃，我想桃桃了。”
“要去小月饮楼吗？”
“去，我也有我的糖要抢。”
“琳小姐认为，自己也是蚂蚁中的一员？”
“哈哈哈，我不是蚂蚁，我是被驯养的羊，我只是想吃糖了，而并不是离不开糖。我不会是人，但起码我不是蚂蚁。”
“那谁才是人？”
“是你啊，老唐。你才是那个能成为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