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雪殿内。
沉重的铁靴踏在光洁如镜的墨玉地砖上,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水汽凝结的白霜印记。
秦无畏的身影填满了殿门透入的光线,玄黑重铠在暖色灯火下折射出冷硬的幽光。麒麟踏火的暗纹如同蛰伏的凶兽,随着他呼吸微微起伏。
整个静雪殿宛如瞬时被拖入西疆苦寒的战场,暖意被挤压得只剩角落蜷缩的药炉还在顽强地咕嘟作响。
他的目光,沉如古渊寒潭,首先落在玉榻之上。
萧雪衣靠坐的姿态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银发流泻在素色软枕上,衬得脸颊近乎透明。
但当那双银眸迎上秦无畏审视的目光时,虚弱感骤然冰消!那眸中沉淀的,是边关风雪淬炼出的韧,是枪锋染血磨砺出的利,更深处,是毫不逊于其母凤瑶的、属于皇族嫡脉的凛然威仪!
秦无畏覆盖着玄铁手甲的巨掌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微微颔首,姿态是臣属之礼,话语却沉凝如铁石相击:“殿下安好,臣心稍慰。”声音不高,却震得殿内空气嗡嗡作响。
随即,那两道蕴着战场雷霆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战锤,沉沉转向殿中那个玄衣身影。
李辰安已放回银枪,正将拭枪的素帕叠好置于一旁矮几。
他转身,迎向秦无畏的目光。
两道视线在弥漫着药香与寒气的殿中交汇。
没有气机碰撞的爆鸣,没有能量溢散的涟漪。只有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压迫——一边是尸山血海浇筑的铁血意志,如山岳倾覆;一边是冰封万古的绝对寂灭,如渊海深寒。
殿内的灯火疯狂摇曳,光影在两人身周明灭不定,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的绸缎,发出细微不堪重负的噼啪声。温度骤降,连玉兰花瓣上都凝结出细密的霜晶。
“李辰安。”秦无畏开口,声音如同铁甲摩擦,“朱雀门,是你撕的?”
“是。”李辰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平静无波。
“太子萧景昀,是你杀的?”
“是。”
一答一问,干脆利落,毫无转圜。每一个“是”字落下,殿内的空气便凝滞一分,像是被冻结的冰湖又加厚一层。
秦无畏覆面盔甲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李辰安的脸,试图从那片冰封般的漠然中寻找到一丝破绽——恐惧、悔恨、抑或是狂妄。
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只有一片冻结了万载时光的平静。
“为何?”这两个字,秦无畏问得格外沉重,带着金铁交鸣的嗡响。
李辰安的目光越过秦无畏厚重的肩甲,仿佛穿透殿宇阻隔,落向神陨遗迹的方向,又落回萧雪衣苍白的脸上。他没有直接回答秦无畏的质问,只是淡淡道:“他挡了雪衣的路。”
……
“他挡了雪衣的路。”
李辰安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秦无畏沉静如古潭的心境中掀起滔天巨浪!铁血军侯覆盖在重铠下的身躯骤然绷紧,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实质化的煞气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轰然爆发!
轰!!!
无形的气浪以秦无畏为中心猛地炸开!殿内所有灯火瞬间被压成豆大的光点,几欲熄灭!沉重的檀木矮几、精雕的玉器摆设在这股纯粹的铁血杀伐意志冲击下,如同被无形巨掌狠狠拍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表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空气被极致压缩,发出低沉的爆鸣!
“殿下乃帝国嫡血明珠!她的路,自有陛下圣断!自有帝国法度!”秦无畏的声音如同滚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战场金戈交鸣的煞气,“岂容你一介狂徒,以弑储君这等大逆不道、祸乱国本之手段,妄言‘开路’?!”
他踏前一步!脚下墨玉地砖应声炸裂!蛛网状的裂痕急速蔓延,细碎的玉屑粉尘混合着冰霜逆冲而起!
“交出帝后谕令!”秦无畏布满玄铁鳞片的手指猛地指向李辰安,指尖凝聚的狂暴气劲几乎要撕裂空气,“本侯奉皇命,持‘铁麟虎符’,节制皇都内外武备!阻挠者,视为叛逆!格杀——”
最后“勿论”二字尚未出口,他身侧的空间,极其突兀地、如同水波般无声荡漾了一下!
一道身影没有任何征兆地从那片涟漪中踏出!
来人一身暗紫近黑的窄袖劲装,没有任何纹饰,如同融入阴影的墨色。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空洞、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漆黑眼眸。他出现得毫无声息,连一丝气流都未曾扰动,如同本身就属于那片空间的一部分。
他没有看秦无畏,也没有看李辰安,空洞的目光径直穿透众人,落在角落那座依旧顽强沸腾的药炉上。准确的说是落在药炉旁,一个盛放着几味珍稀药材的寒玉匣上。
一只包裹在同样暗紫手套中的手,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伸向那寒玉匣!指尖缭绕着一丝若有若无、却蕴含着侵蚀万物生机的诡异黑气!
……
那只裹挟着侵蚀生机的诡异黑气、快如鬼魅的手,距离寒玉匣仅有咫尺之遥!
秦无畏的厉喝被卡在喉中,瞳孔因这近乎挑衅的偷袭而骤然收缩!铁血煞气本能地就要化作毁灭洪流碾压过去!
李辰安的眼神依旧淡漠,仿佛那偷袭的黑手与飞过的蚊蝇无异。他甚至没有移开落在萧雪衣身上的目光。
但玉榻之上,一直沉默的萧雪衣,动了。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迟滞。那只原本搭在丝被上的手,轻轻抬起。
指尖微屈,如同拈花。
一点剔透的、仿佛凝聚了万载玄冰精华的银色光晕,在她苍白的指尖悄然绽放。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撕裂空间的锋锐。只有一缕极致精纯、冻结灵魂的寒意,随着她指尖这一点微光,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
那寒意并非针对实体,而是作用于空间,作用于流转的能量……
随着萧雪衣指尖那点银光绽放——
嗡!
那只距离寒玉匣仅差毫厘的、缭绕诡异黑气的暗紫手掌,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光滑的冰壁,骤然凝固!指尖萦绕的侵蚀黑气,瞬间被冻结、凝固,保持着逸散的形态,却再也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诡异人影覆盖着惨白面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空洞的黑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并非惊骇,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非人的漠然。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角落那座一直顽强沸腾、发出咕嘟声响的药炉——
翻滚的深褐色药液,以及蒸腾而起的白色水汽,在萧雪衣指尖寒意弥漫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翻滚的气泡凝固在半空,保持着即将破裂的圆润形态!
升腾的水汽化作一缕缕静止的、晶莹剔透的冰丝!
咕嘟声戛然而止!
炉火依旧在燃烧,但炉内的药液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止状态,如同冻结的琥珀,表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炉膛内跳跃的火焰!
整个静雪殿的核心区域,仿佛被瞬间剥离出了正常的时间流速!唯有萧雪衣指尖那朵缓缓旋转的、虚幻的冰莲,散发着冻结万物的寒芒!
……
凝固的时空里,唯有萧雪衣指尖虚幻的冰莲在缓缓旋转,散发着冻结万物的寂灭寒意。
那诡异人影被冻结的手掌距离寒玉匣仅差毫厘,缭绕的侵蚀黑气如同被冰封的毒蛇,狰狞的姿态凝固在空气中。
惨白面具后的空洞黑眸,倒映着那朵旋转的冰莲,漠然的深处终于裂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李辰安动了。
他没有看那被禁锢的偷袭者,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萧雪衣身上移开半分。仿佛只是拂去肩上不经意落下的一片尘埃,他随意地抬起了左手。
食指伸出,对着那凝固身影所在的方位,隔空轻轻一点。
没有能量波动,没有空间涟漪。只有一种纯粹的、宣告终结的意志。
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如同烧红的针尖刺入积雪。
那凝固在空气中的身影,连同他身上散发的诡异黑气,他覆盖的惨白面具,他身上那暗紫近黑的劲装……从那只被冻结的手掌开始,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寒渊,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实质!
不是碎裂,不是崩解!
是“存在”本身被强行抹除!
如同被橡皮擦擦去的墨迹!
无声无息,一个完整的人形轮廓,连同周遭被冻结的黑气与空间寒意,瞬间化作一片纯粹的、深邃的、连光都无法逃逸的绝对虚无!
原地只留下一个边缘无比光滑、呈现完美人形凹陷的空间孔洞!孔洞周围,光线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寒玉匣安然无恙。
药炉内凝固的药液镜面,清晰地倒映着那处突兀的虚无。
殿内,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个诡异的偷袭者。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尚未完全消散的侵蚀生机之感,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秦无畏覆盖在头盔下的脸,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极度凝重!他如山岳般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方才那铁血煞气锁定的目标骤然消失,并非被击杀,而是被彻底“抹除”!
这种力量……已经超出了他征战一生所理解的力量界限!
萧雪衣指尖的冰莲悄然隐没。
她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眼前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重新靠回软枕,银眸平静地看向浑身铁甲寒霜未消的镇武侯。
角落里,药炉内凝固的药液镜面微微一颤。
咕嘟。
被强行按下的沸腾声,带着一丝迟滞,重新响起。
蒸腾的白气袅袅升起。
……
药炉重新沸腾的咕嘟声,打破了殿内死寂般的凝固。袅袅升起的白气中,混杂着草药的苦涩与奇异的芬芳,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源自绝对力量的森冷余悸。
秦无畏如山岳般矗立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覆盖着玄铁手甲的巨掌下意识地按向腰间悬挂的佩剑——那本是伴随他征战沙场、饱饮敌血的凶器“破军”。
入手却是坚硬冰冷的兽首吞口剑柄,以及一片空荡的铁甲冰冷。他这才想起,入殿之前,遵照皇都戒严禁令,佩剑已留在殿外。指尖传来的触感,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与绝对力量的警兆!他征战一生,面对过尸山血海,遭遇过绝世凶兽,甚至曾于万军之中挑战过异族踏入圣域的图腾祭司!但从未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像刚才那般,轻描淡写地将一个强大的存在,连同其存在的空间印记,彻底从世间抹除!不留痕迹,不带烟火气!
他缓缓抬起头,沉静如古渊的目光再次投向李辰安。这一次,那目光深处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愤怒与职责带来的压迫,更添了一层厚重的、如同面对深渊般的忌惮与审视。
“北斗阁,七杀影傀。”秦无畏的声音低沉了许多,金铁摩擦的质感被一种压抑的凝重取代。
他道破了那偷袭者的来历,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李辰安平静无波的脸,试图捕捉一丝端倪。
“陛下御驾亲征前,亲手布于皇都暗处的‘守夜人’之一。非皇命不可动。”
李辰安的目光终于从萧雪衣身上移开,落回秦无畏布满玄铁鳞甲的重铠之上。视线却越过这位军侯铁塔般的身躯,落向他腰间悬挂的那枚一尺长短、通体黝黑、其上以秘法铭刻着一头狰狞咆哮的玄铁巨虎的令牌——铁麟虎符。
那象征着帝国西部三州、三十万铁麟卫至高军权的虎符,此刻在殿内微弱的灯火下,散发着冰冷沉重的幽光。
“秦侯,”李辰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冰棱撞击,“你的虎符,裂了。”
秦无畏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那枚传承了数代镇武侯、以天外陨铁混杂西疆地脉玄铜铸造、坚固程度远超寻常神兵的玄铁虎符表面——
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裂痕,不知何时,竟赫然出现在那咆哮玄虎图案的额头正中!如同被无形的神兵斩过!
细微的“咔嚓”声,此刻在秦无畏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这裂痕是如何出现的?是方才那“七杀影傀”湮灭时空间震荡的余波?还是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玄衣青年,在抹杀影傀的同时,就已将这无声的警告烙印在了他的军权象征之上?!
冷汗,第一次浸透了秦无畏贴身的软甲!铁麟虎符裂痕,这是前所未有之大凶之兆!动摇的不仅是军心,更是他秦氏一族世代镇守西疆的根基!
殿内空气再次凝固。
药炉的沸腾声,成了唯一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