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这一顿喷，痛快了。
抛开个人评断，他说的是事实。
努尔哈赤造反，距今时间不远，诸多过程不会泯灭在史册中。
在座的都知道，陆天明也清楚。
熊廷弼此人，有点实才，但他做巡抚、做经略犯下大错，是大明官场的问题。
熊廷弼中进士后，做的是保定推官，且一任就是六年，完全在刑狱里打转。
六年两任之后，论绩提拔回京，却做了工部主事，主持修复三大殿。
从刑狱跳到实业，修复三大殿勤勤恳恳，得到万历赏识，变为科道言官。
这些事与兵事无关，更与治理地方无关。
熊廷弼就是一个中枢的辅助之臣，缺乏历练。
毫无治地经验的熊廷弼突然成为辽东巡按，纸上谈兵，大手一挥，纵横捭阖，把一个混乱的辽东彻底搞成了一壶粥。
李成梁在的时候，辽东至少敌我分明，熊廷弼一上任，很多边军家眷也成了‘山民’。
山民当然不是建州女真，但性质定位极其恶劣。
他们是无土地、无户籍、无部落的流民。
也就是说，大明不要他们了，他们‘没有存在’过。
好一招弥天大法。
辽东凋敝瞬间消失了。
努尔哈赤欢天喜地接纳了山民，头一剃，膀子一甩，建州本部人口直接膨胀了两倍，与东海女真、海西女真总数持平。
原本最弱的建州女真，突然成为女真主体，拥有了更加可靠的统治基础。
为什么呢？
按说熊廷弼是做实务出身，就算不懂，也不应该如此稀里糊涂，且他到辽东后，走遍每一个兵堡，走遍所有河山，最后采取了一个‘纯傻子’的战略。
皇帝不懂吗？朝廷不懂吗？内阁六部不懂吗？
懂！
非常懂！
正因为所有人都懂，才接受熊廷弼的傻子战略，以致后来不可收拾。
时间倒退三十年，熊廷弼其实一点不傻。
相反，他非常聪明，非常忠心，替皇帝消匿了遗臭万年的隐患，绝对是万历的心腹大臣。
此刻庭审，大堂内众人为何不反驳黄台吉呢？
不是不能反驳，是反驳他涉及无数官员，涉及整个官场秩序，涉及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
大堂安静期间，陆天明从侧边座位起身，众人连忙躬身。
陆天明却迈步上高台，直接坐到中间的空位，李腾芳则拿个凳子，坐在他后面。
大法官依旧是四人，但换人了。
陆天明摆摆手，示意众人落座。
“诸位大人为何都不开口？我想，诸位不是害怕牵扯官员，更不是害怕牵扯先帝，而是害怕动摇官场秩序。
法家代表商鞅在《开塞》中说过，官场文化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亲亲而爱私，第二种是上贤而悦仁，第三种是贵贵而尊官。
他认为，上古爱私，中世上贤，近代尊官，是因为民道弊而所重易的结果，这句话一直到现在两千年，更加严重。
上古时期人们重视个人利益（爱私），中古时期人们崇尚贤能和仁德（上贤而悦仁），而近世则尊崇官职和权力（尊官）。原因在于百姓的生活状态和社会风气的变化（民道弊而所重易）。
商鞅说这话两千年了，但尊官的传统可不止两千年。
王侯将相，官分九品，几千年来，大一统王朝庞大而严密的体系，所有的人、所有的衙门，均有其等级，及相应权限，并最终服从上位者意志。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高度集权之下，等级森严，上尊下卑，界限分明，不容僭越。
对下级官员说来，一切只对能决定其命运的上级负责。此即所谓人治，陆某称呼为官本位体制。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我们耳熟能详的励志口头禅，实际上是官本位思想的真实写照。
人人都想当官，又都怕官，炉火纯青的官本位思维，造就了熊廷弼，也坑害熊廷弼，更坑害了大明朝。
熊廷弼跑辽东是给万历皇帝、给大明中枢擦屁股去了。
他擦的挺好，不是吗？
所以才由巡按变为经略。
努尔哈赤造反了，攻陷辽沈，刻意不提建州人的成份，以免部族内部动荡。
大明朝更是默契不提，塑造努尔哈赤的邪恶。
以致天下人都忘了，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前，建州的主体就是辽民，而非女真。
努尔哈赤造反时间其实不长，到如今算，里里外外也就二十二年，建州是如何从一个万人部落变为三十万人部落的？且他们还是从征战中崛起，前后战死近三十万人，就算女娲造人，也没这速度吧？”
大堂针落可闻，没有一人敢回应陆天明。
“呵呵呵~”黄台吉突然笑了，“亚国公果然是圣人，他们不敢提，并非害怕掀万历老底，而是害怕你事后反悔不认账，毕竟…驳斥皇帝，就是问罪圣人。”
陆天明眉毛一撇，“你觉得陆某害怕吗？”
“你当然不怕，但你孩子会怕，朝臣会怕，天下人会害怕。”
“那倒也是，只要权力存在，尊官思维永远不会消失，但陆某得管理这种思想，否则严重阻碍世间进步。”
“阻碍？”黄台吉反问一句，摇摇头道，“上尊下卑是维持稳定的基础，你想当圣人，别人不拦着，你死之后，这世间该是啥还是啥。”
“陆某绝不允许世间反复。”
“哈哈哈，”黄台吉大笑，“嘴硬没什么用，父亲大人起兵之所以能成功，李成梁是引子，助力完全来自万历皇帝。
高淮乱辽，建州也不想提，显得父亲不英明，但确确实实高淮才是成就建州的大恩人，这位矿税太监不仅给我们送了几万人口，还掏空了辽民的忠心，否则我们三万士兵怎么会轻易进入辽东。
三万人进攻，二十万人投降，说实话，父亲当时也被吓着了，不敢进攻辽西，以免降卒叛乱。
事实证明，辽兵不是真降，但他们是真叛，辽民受够大明朝了，既然大明朝不让辽民活，那辽民就不让大明朝在关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