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这番话虽重,却正戳中朱祁镇心头最隐秘之处。
他沉声问道:“那你说,朕要如何做?”
王敬缓缓道:“陛下之根本,不在禁军,不在内廷,而在,江南士林。”
朱祁镇皱眉:“江南?那些读书人对朕有何用?”
王敬眼中精光一闪:“正因为他们不听越王,才是可用之人。”
“洪武以降,南北士林分裂,越王出自北派,这些年又极力扶持北方门生,打压江南读书人,海贸之路被限,商税倍增,江南虽富,却受制于朝廷重重压榨,此时若陛下宽以待之,必得士心。”
“陛下如今复位,是南士心中的‘正统’,若能联络江南大族、书院门阀,借助他们的声势,便可渐渐挤压越王势力。”
“况且,朝中已有动摇之人,近几日,东南几省连连奏报,说有倭寇袭扰浙闽沿海,商船被掠,民怨沸腾。”
“若陛下能借此御驾亲征或下诏责问兵部不力,便可重新插手军政。”
朱祁镇闻言,眸光一动。
他一生最怕的,就是无力。
他做过真皇帝,也做过囚徒;
他尝过九五尊贵,也尝过人间冷眼。
而此刻,他坐在龙椅上,却连锦衣卫都不听命,这是何等耻辱!
如今听闻有机会反制徐闻,他的心,再次燃起了某种欲望。
夺回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帝权!
当然,御驾亲征是不指望了,不说别人不相信他,就连朱祁镇自己,也对亲征有了阴影。
大海不比草原,要是在海上被倭寇围了,可就没人救了!
朱祁镇低声问道:“南方士子……真有此心?”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江南文士素来抱团,尤重名节,只要陛下稍加扶持,他们自然会群起效命,况且,他们最忌徐闻这等铁血权臣,恨不能早日剪除。”
朱祁镇陷入沉思。
他想起了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日子,曾在南京读书,也曾与江南士人讲学辩理。
他们温文尔雅,重礼重义,与朝中那些北方将门出身的臣子迥然不同。
“若真可联江南之力,未必不能挽回主动。”
朱祁镇喃喃自语。
王敬继续煽风点火:“陛下可先以迁都南京为号,打出‘安海防、开商路、重南士’的旗号,不必真迁,只需起势。”
“再联络江南书院,召南士入京讲学、进士应试,重启南人入仕之门。”
“更可令礼部修订贡举条例,放宽南人比例,此举一出,江南士族、乡绅、商会皆感陛下恩德,必鼎力支持。”
朱祁镇听得脸色渐变,捻须沉吟,忽然大笑:“好,好一个王敬,年纪轻轻却有奇谋!”
“从今以后,你便归朕近身侍候!”
王敬俯首叩谢:“奴婢誓死效忠陛下!”
这一夜,朱祁镇心中久违的希望重新点燃。
八年来,他如活尸一般,被关在南宫,无权、无兵、无人;
即便复位之后,仍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囚徒。
身边的人不是越王的心腹,便是锦衣卫的耳目,举目皆非己用。
如今,终于出现一个人,不是徐闻安排的,不是内阁的线人,而是为他谋划、替他分忧,属于他自己的人!
朱祁镇忽然有种刘备遇诸葛亮的感觉。
这位曾被废黜、囚禁八年、以为自己注定成为傀儡的皇帝,终于在无尽屈辱与孤独之后,生出了反抗之心。
不过,朱祁镇心中仍有忌惮。
越王徐闻不是一般的权臣。
他既能立他为帝,也可轻易换人。
他掌握了军权、朝权、库藏,甚至连司礼监都归他管辖。
欲与之争锋,难如登天。
“陛下,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是时候博上一博了!”
王敬鼓励道:“您是想做一辈子的傀儡,还是想堂堂正正的君临天下?”
朱祁镇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夜幕,烛影微颤,心中震荡不止。
他忽然想起徐闻曾说过一句话:“皇位,是责任,不是权柄。”
而他如今所求,恰恰是那“权柄”。
八年前,他被命运击倒,如今,他要试着握住自己的命运。
哪怕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
“朕要君临天下,哪怕是一刻钟的君临天下!”
朱祁镇咬牙,目光如炬。
......
天顺元年,春。
朝会尚未结束,一名南方籍御史忽然出列,行至丹墀之上,躬身奏道:“陛下,臣有一策,愿献于国政。”
朱祁镇正端坐御座,听到“献策”二字,精神一振,立刻摆手:“奏来!”
御史高声道:“昔太宗皇帝迁都北平,是为震慑蒙古,守边防于国门之外,此策固然英明。”
“然今岁天下太平,蒙古远遁,北患已解,而东南海疆却屡遭倭寇扰乱,沿海生民不得安宁,舟师商旅有去无回。”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臣以为,当今朝局之势,当迁都南京,以海制外患,以通商养战,为国开太平久计!”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群臣交头接耳,惊疑不定。
朱祁镇眼前一亮,王敬果然联系到了江南士林。
他连连点头:“有理!此言甚合朕意!”
南京是他成长之地,也是正统初年旧都,江南繁华富庶,文教昌盛,若能借迁都之机联络士绅,重建威望、削弱越王府的掣肘,不失为一着妙棋。
可就在他欲再言之际,徐闻却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开口两个字:“再议。”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似千钧,瞬间压住满殿喧哗。
朱祁镇面色微变,却也强忍不悦,没有多言。
当日退朝,御史上奏之事被交予内阁商议。
三日后,内阁给出的回奏简短明了:“都城迁动,耗资巨万,国库空虚,暂不可行。”
朱祁镇面沉如水,翻阅奏疏时,手指几次握紧。
他当然知道,这是被越王压了。
他更知道,那个御史背后,是江南士绅财团,是一张绵密的商网,也是他唯一可依靠的外部势力。
这些年来,徐闻为防士绅坐大,早在永乐后期就着手遏制江南商贾势力,尤其打压大型海商出海,严限船队规模。
个人、家族的小规模航商还能保留,但若是江南大族组织成队远洋,便面临高额关税与港口限制,甚至有时借口“走私”直接抄家。
而另一边,北方的“四海商会”却在越王默许下掌控朝中漕运、贡品采买、京畿物流,势力愈发庞大。
江南士绅与北商矛盾激化早非一日。
此次御史上疏,不过是江南的一次试探性反击。
徐闻却早已洞察一切。
他在内阁会议上淡淡一句:“若迁都南京,国策南倾,海贸放开,谁来制衡江南财阀?”
无人能答。
于是,一纸“暂不可行”的回文,将这次南迁计划彻底堵死。
朱祁镇憋了一肚子火,却又无可奈何。
内阁上下皆听命于徐闻。
他是皇帝,却拿不下一道迁都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