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一澄再喝, 俺们村这井已经干了,老头子我只能去延河里面掏弄。”
秦可藻看了看碗里混着泥浆的水,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明了位置,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偏离官道太远。
斜阳欲落,正将最后一丝余晖洒落,今日里边在这处名为杨家坪的村子落脚。
“后生, 你从哪里来?”
“老丈,晚辈从宜君来,想去安塞。”
一路上已经有无数人问起,秦可藻不得不将这句话再重复了一遍。
果不其然地,这老头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挥着手道:“可去不得,那边全都是贼。”
秦可藻叹了口气,他已经无数次听到这句话了,但能怎么办呢,安塞、米脂等地的惨状最甚,这也是向皇上和诸臣呈递时最震撼人心的证据。
他无比痛恨这些浑水摸鱼的匪徒强盗,在他看来,百姓活不下去了成了流民那是府州县三级官员不作为,只要皇上和诸臣知道事情以后,将这些尸位素餐的贪官们治罪,再发放赈济那就可以安民,让百姓各理生计。
可现在这些匪徒强盗裹挟百姓,攻城掠寨,是十足的乱臣贼子,其人当诛。
他没有与老丈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反而问道:“老丈,之前你说,村子里的人大多都逃荒去了,你和大娘怎地没走?”
老头用手跺了跺拐杖:“腿脚不好,咋走咧?怕不是走不出去三里就得死在路边,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家里。”
顿了顿老头又道:“其实……这也不是俺家,这是里长家咧,俺家在村后山的窑洞里,离井离河太远了,等人都走了以后,我和老婆子才从窑洞搬了下来。”
在老头断断续续地叙述当中,秦可藻才知道,村子里原来原来有二十三户,但去年十月就已经开始有人饿死,情急之下,里正带着村里的人举村逃荒,一路往南边的西安府去。
西安府好歹是府治,去到那里活下的几率要比这大多了。
灾荒年间,举村逃荒的情况并不少见,往往都由各个村寨的里老带着,要么乞讨,要么打短工去相对富庶的地方奔命,等挨过了难熬的冬天,春天时再回来耕种。
老头姓马是个回回,没儿没女的,路上没人照看,到了地方也没法做体力活,而起里正和村民都视他们为累赘,也不愿意带他们,因此两个人就留在村里等死。
老马头喃喃地道:“这都已经开了春,还没人回来,怕是都死在路上喽。”
秦可藻也连连叹气,就从今年开春的情况来看,今年恐怕比去年强不了多少,仍是个大旱之年,那种子种到地里去,没一会儿就被烫熟,就算挖的深一些,人吃水都困难,更别说庄稼了。
但他又不忍心对这个老丈说,只能安抚道:“开了春好,开了春就能种地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大娘苦笑出声。
“就算能种地,也没了种子,去年俺们两个老不死的,从牙缝里抠出来点种子,已经吃完了,现在只能去各家里翻腾,每日连一捧粮食都寻不见了。”
老马头也道:“能活一天,就是赚一天,这么大岁数也算值了。”
秦可藻听到两个人的绝望之语心中十分难受,他想帮两个人,但发现自己除了动动嘴,说一些安慰的话以外没办法做任何事。
身上是还有个饼子,但这个饼子也是他最后的口粮,从肤施到安塞之间的驿路恐怕也已经断绝,想要再次就食也就只能到安塞县城内的安塞驿了。
“你要不是非去不可,我劝你还是回去。”
老马头再次向秦可藻十分认真的说道:“那安塞县也没啥可看的,左右都是一个模样,这里刚出了延安府还好一些,你要是到了安塞,没准就要被人抢了、劫了,甚至饿急了小命都不保咧。”
秦可藻顿时寒毛直竖,他想到了在山谷当中看到的情景。
但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瞒老丈,有要务在身,这安塞我非去不可。”
紧接着又自嘲似地道:“人人都道书生无用,要是真个叫人捉了吃了,要是能为一二人果腹,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年纪轻轻地,莫要瞎说。”
老马头有些嗔怪的道。
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在老马头的指点下,秦可藻从外间抱回了一些干草铺在地上,秦可藻靠着老马头睡在最外面。
躺下以后,秦可藻心中甚至有一些庆幸,好在是走错了一点路,来到了杨家坪,不然今晚就要在野外过夜了。
今日里浪费了不少的体力,不久秦可藻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民宜君县教谕举人秦可藻叩见皇上。”
昏暗的宫殿当中,崇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两旁的文武大臣肃立,秦可藻不敢直视天颜,赶忙跪了下去。
“秦举人何故敲响登闻鼓?”
“秦中大旱,百姓流离,贼匪披猖,府州县毫无作为,坐视生灵涂炭。小民心中激愤,过两府十三县,绘《饥民图》二十卷,面呈陛下,希望陛下念百姓凄苦,发赈济,安民生。”
说完,秦可藻就将他所绘制的那幅《饥民图》从怀中掏出,高高举过头顶。
一个大太监从皇帝的身旁走出,来到秦可藻的面前将其接了过去。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又从御座上传出,他十分平静地道:“去,传给诸臣看。”
脚步声再次从偌大的宫殿当中回响了起来,不久以后一阵哄堂大笑。
秦方藻错愕地抬起头,整个殿内烛火摇曳,但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容。
群臣当中一个人出列,指着秦方藻大声喝道:“一个小小的举人也敢来敲登闻鼓,又捕风捉影地说什么秦中大旱,民不聊生,你且看看,现在是千年以降的盛世!”
“盛世!”
“盛世!”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直击秦方藻的耳鼓。
“妖言惑众,将他绑了,斩首弃市!”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扑了上来,手里拿着麻绳就开始捆秦可藻。
秦可藻不断地提着胳膊捣腾腿,剧烈地挣扎着,大喊大叫,紧接着头上就是一痛。
“老婆子,快!快打他,莫叫他再叫了!”
头上猛地一痛,秦可藻从睡梦当中惊醒了过来,就看见老马头正压在自己的身上,正在用绳子捆绑自己。
他的脑袋晕晕乎乎的,随后就感觉一股子热流从额头,流到了脸上,张开嘴刚想大叫,紧接着就被一块破布堵住。
“后生,莫要挣咧,安生些,就好就好,你之前不是说能为一两人果腹也算值了嘛,那你就从了我们两个老家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