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你之勇气，无人可匹。
公玉淳沉默的片刻，似乎在思索该从何处说起。
阿璀也不着急，耐心等她开口。
“我原本便是金陵人，以前便住在招远坊北澄渠那边。我幼年时，虽说那时候各地已有些动乱了，但金陵帝都，比其他地方好歹还算有几年安稳。那时候父母兄姐聚在，家中虽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且父母疼爱，并不偏心，我们兄弟姐妹三人都是自幼读书习字的。尤其阿姐……我自幼便觉得，我阿姐有天纵的才气，自我有记忆起，便觉得阿姐带了一身书香。后来渐渐长大，读了些书在腹中，我才真正明白我阿姐之才，不输寻常男儿。我那时候便想着，若阿姐是男子，定然能功成名就。然而仅仅因为她是女子，她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一身所学，不过媒人口中一句‘知书达理’。”
“后来我阿姐嫁给了当时金陵府的户曹郎中曹昉，在旁人眼中年纪轻轻已是七品下官职的曹昉，是不可多得的佳婿，也是我们家高攀了。我阿姐先时也以为那样的青年儿郎，再不济也该是实干尤为文墨皆通的，纵然不愿成婚，最终还是点了头。然而许多旁人刻意隐藏的恶心的真相，总是掩盖在许多故意捏造的假象之下的。阿姐直到进了曹家的门，才知道自己嫁了怎样的一个虚伪做作又恶心的东西。”
公玉淳越说越愤怒，然而每说一句，便觉得心中有刀割之痛。
她平缓了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继续道：“这世上男子，洁身自好者，没有几个。阿姐从一开始便未曾奢望过将来的夫婿能从一而终，然而她没想到曹昉成婚之前府中有名份的婢妾便有十七八个，无名无分但被他染指过的也有不少。后来阿姐知道这些后，虽觉得恶心，但她这一生希望本就未曾寄托在一个完美的夫郎身上，所以她便将更多的时间用在看书作文上面，渐渐也写了许多好文出来。”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曹昉发现了阿姐的这些文章，如获至宝。他甚至没有一句话，便心安理得地将那些文章占为己有，甚至靠着那些文章一时间名声在外。后来曹昉尝到了甜头，每每逼着阿姐为他代笔，渐渐地就连需要他自己做的官府文书也让阿姐做。阿姐不愿，每每规劝，但他动辄拳脚，阿姐如何受得住？”
“就这样，我阿姐为曹昉代笔了七年，他借着自我阿姐处偷来的文名美名，从一个区区七品下的户曹郎中，一路高升，最后竟成了获封五品的司录参军。原本这样倒也罢了，可是终有御史查到了曹昉的冒名之事，曹昉不想事情败露，便杀了我阿姐灭口，最后不过是将我阿姐之死推到了一个妾室身上，而他照旧完美无瑕，做他的五品朝官去了。”
公玉淳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已经平静到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的事情，先前的愤怒激动，也掩盖在她越见平静的神色之下了。
她说了这许多话，阿璀纵然分辨得不那么容易，但也算明白了事情的因果。
几乎立刻便理解了她的执念：“所以……你顶替了你阿兄的身份参加科举做官，是因为你的阿姐？”
“是，也不全是。”方才一直目光微垂，不敢看向阿璀的公玉淳，此刻正视着她，“天下像我阿姐那样的女子，何止一二？我总要为她们做些什么。然而女子身份的我，纵然满腹才学，最终也只能成为她们。所以我要考试，我要做官，便只能以男子的身份出现。”
阿璀沉默。
公玉淳此言，恰中她内心，那是种不谋而合的惊喜。
自己已比她幸运得多，也比这世上许多女子幸运得多，这样的自己，也总该为世上其他不幸的女子多做些什么。
公玉淳见她沉默，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将心中压抑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我要让众人看到我不输于男子的才学，我要将天下男子踩在脚下，我要以女子之身走上高位……”
“此志宏大。”阿璀看着她，语气平静。
若在旁人看来，一个女子有这样的野心，或许都会觉得实在可笑。
而阿璀这四个字里面，却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而对公玉淳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与旁人说出自己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位长公主殿下同是女子，或许是因为她好像不同于旁的养在深宫的女子，所以当她看向她的眼睛的时候，这样本该深藏在心不能表露的话，便这么毫无隐藏地说口而出了。
只是话一出口，便觉得惊得一身的冷汗，连毛孔都舒张开来。
这话……不该说的。
只是话既已出口，好像也没有收回的必要了，索性将自己的心剖开地更彻底些：“我想要权力，我要为天下女子发声，我要为她们撕开一片更大的可以生存的空间。哪怕……以我的性命为赌注。”
阿璀也心下怦然，她欣赏这样的豪气，也忍不住为她的这份豪气鼓掌呐喊。
外面电光一闪，落下一阵惊雷，倒也像是为她之豪气鼓舞助威。
“女子身份本就比旁人更艰难些，更何况你想开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路。”阿璀道，“你之勇气，无人可匹。你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事情的发展，总有许多事非你我所愿。”
阿璀站起身，继续道：“正如如今的你，一腔意气，但却不知何时也会被外界刀锋磨去，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能坚持多久吧？正如如今的我，所倚仗的也只是陛下给我的便利，或许也给不了你任何助力，我也不知道我将来能做到哪些事情。但是方才朝上，也只是一时意气，我见不得你一腔才学却被轻视，所以我将你要了来。”
“不过那是我一时之决定，终究未曾得你所允。如今在此处，我总得问清楚你的意思。”阿璀笼着袖子，目光清而沉，却又有温和笑意，“我春和宫的大门，你愿意走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