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虎视眈眈,长这么大,刘暮舟是第一次切实感受到这四个字。
不过他也没多看趴在悬崖上方的斑斓猛虎,而是赶忙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免得又病了。
趁着还有几分光亮,他跑去将掉在草丛里的包袱找到,然后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跌落之处。
好家伙,四面绝壁,直反光,简直是个困死人的好地方!
这要但凡有个炼气修为,他都能爬上去。可现在也只能望着十几丈高的绝壁干瞪眼,若非摔下来时有个水潭,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都到这会儿了,刘暮舟还嘀咕一句:“可惜了,没酒喝。”
无数次地面对绝境,以至于对于眼下境况,他真不觉得就走投无路了。当年积雷原那般痛苦都能撑下去,现如今不过是没了修为,大不了就这这里练拳练剑!
或许是病了之后还是有些困乏,寻到一处能遮雨的地方之后,刘暮舟很快便睡着了。
直到一丝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刘暮舟这才突然睁眼。
揉了揉眼睛之后,先打开吃了几口干粮,不过翻包袱时,他无意间瞧见那两本册子。
不过,刘暮舟没当回事。
山中樵夫的一番好意,收下便是。但小小千柳国,又能有什么好功法?
修为尽失又不是记忆尽失,所有的修行功法他心中都有数儿,而且重修有重修的优势,许多路他不用走第二遍的。
所以吃完东西之后,刘暮舟便盘膝而坐,尝试重新引气入体。
可是……一连盘坐半个时辰,刘暮舟没能感受到丁点儿的天地灵气!
这下,刘暮舟面色终于有些难看了。
八种养剑术,他全试过了,可……连一剑气都无法养成。他甚至放弃养剑,改用最初的龙背山功法,但依旧无法引气入体。
沉默了良久,刘暮舟终究是自言自语道:“真气被抽走了,我的根基算是毁了,重塑根基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即便在外界,也一样天方夜谭,何况……”
想到此处,刘暮舟苦笑一声:“姥姥的!”
但低头之时,他又瞧见了两本册子。
无法修行,坐着等死而已,闲着也是闲着,翻开瞧瞧吧。
第一本册子,好巧不巧,上写一个剑字。
可翻开一看,刘暮舟一下子就愣住了。
“我所知道的剑术,即便是十二楼,都是修一种剑气,这什么鬼功法?说什么五行同修?”
即便刘暮舟自知无法炼气,但还是被这古怪功法吓一跳。
这几乎算是一种反推了,上面写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万物皆于我,则复三,三回二,二归一。混沌生五行,五行自能化混沌。”
乍一看,当真没明白。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刘暮舟这才嘴角抽搐了起来,嘀咕道:“这人是个疯子啊!别人练剑都是往精纯唯一去练,这鬼功法叫人将剑往杂练?意思是杂乱无章到了极点,反倒是至纯,是混沌?是……万象归一?”
刘暮舟嘴角抽搐着合上册子,别说现在练不成,就算能练也不练,这他娘绝对是个疯子。
翻开第二本册子,封面写着个武字。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都给刘暮舟气笑了。
“这他娘的敢叫拳谱?这不是学医养生练的八段锦么?八九老人所改?”
可刘暮舟骂骂咧咧的翻过几页,在瞧见一番话后,他就骂不出来了。
因为上面写着:“炼气士修行,开自身城府,于体内登天,而武道修行如出一辙。自古而来,武道共四境。一曰开山河,二境归元气,三境琉璃身,四境真武。”
刘暮舟赶忙翻页,却见上面写着,所谓山河,画卷而已。行山走水,以所见天下为山河画卷养我真气以初窥门径。归元气者,五气归方,真气化真罡,可成琉璃身。琉璃身者,炼精气神三花聚顶,修出三花聚顶便成武道真身,即入真武。
刘暮舟倒吸一口凉气,这玩意儿,跟自己所知道的武道,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现如今的武道,境界复杂,且不能长生。而这册子上所写的,第一境武道开山河便是入门,山、河、湖、海,四重小境界,正对炼气至凝神。第二境归元气,五气朝元,金木水火土五气,正对观景至炼虚这五重境界。而琉璃身的三花聚顶,不正是登楼、合道、开天门么?而且……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武道山河练就,能压着凝神巅峰打。五气朝元,寻常炼虚巅峰不是一合之敌。若三花聚顶,则不弱于开天门。
也就是说,一旦锤炼观想出武道山河,便……堪比四境巅峰?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呢喃道:“难道说……这便是消失已久的,真正的武道?”
毕竟武道已死四个字,刘暮舟听了不少了!
赶忙翻到最开头,此时此刻刘暮舟才发现,那个所谓八九老人所改的八段锦,更像是一种……一种配合磨炼体魄的武道功法?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又抬头望向这处四面绝壁的天坑,而后呢喃道:“反正我现在这副身板儿,也出不去,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万没想到,这种掉下悬崖的捡到绝世功法的事情,被我遇上了……
不对,功法是那老爷子给的。
刘暮舟向来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人,他才不会只想而不动,能不能成另说,但若是不动,肯定万万不成的。
想到这里,刘暮舟便开始配合着呼吸法门演练这八九老人所改的八段锦。
他哪里知道,天坑之外,一位青衫青年笑盈盈望着天坑底部,追忆起了往昔岁月。
结果啊,身后咳嗽了一声。
青年被吓一跳,赶忙转身,解释道:“我真不给他什么,就瞧瞧……”
穿一身水蓝长裙的女子白眼道:“行了,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觉得子孙后代跟徒儿们都去了大千世界,故乡没了你的传承么?可你的剑,是寻常人学的了的?”
青年也有一只酒葫芦,陪他不知多少岁月了。
他抿了一口酒,笑道:“要不说还是你了解我,我只是觉得,这孩子跟我像。毕竟当年我给这方天地留下了隐患,学了我的拳跟剑,日后顺手帮我除了那玩意儿便是。至于能学几成,那就不是我能管的喽,别说这方世界了,大千世界多如牛毛,有几个能跟我拼一拼的家伙,那些能跟我碰一碰的家伙,又有谁学得了我的剑?不过,这孩子也是走惯了山水的人,用个一年半载的修缮根基,再观想一幅壮阔山河,不是难事。”
女子一乐:“你是不是还在为儿子学不会你的剑而耿耿于怀?你是不是在想,当初怎么不多娶几个,要是娶了,这个或许也是你血脉后代了?”
青年嘴角抽搐,“上百万年的老夫老妻了,你有意思么?”
青年叹息一声,随手一挥,便在天坑某处造了一处酒窖,饶他这样的酒鬼,也够喝两年的了。
做完之后,青年叹息道:“走吧走吧,东西留下了,能不能学就跟我没关系了。”
女子搂住青年肩膀,微笑道:“去那个没炼气士的世界玩儿呗?地方虽然小,但他们做的衣裳好看。”
青年呢喃:“以后也不太想回来了,故乡没了故人,滋味少了一大半。你说的那个地方,上次去的时候正打仗呢,也不晓得打完没有。”
两人互相搀扶着转身,几句话的功夫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别说青天了,九天内外皆无踪迹。
或许刘暮舟一生也难知道他那两本册子的来历,又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他去到一方陌生世界之后,会突然发现,唉,你是那个谁谁谁?
光阴之中,人算得了什么?神又算得了什么?
………
今古洞天四分五裂,很多人掉在了不同的地方。
就拿春和跟景明来说,两人坠落在一处十分古怪的地方,是一片杏林,走不出去的杏林。
两人从坠地之时便数着呢,但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他们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最终还是只会走回原点。
这不,走了三天的春和,还是回到了茅庐之外。
奇怪的是,在这地方,他们不渴也不饿。
见春和走了回来,景明这才放下刘暮舟的木剑与酒葫芦,拿起找来的水递去:“走不出去的。”
春和接过水,呢喃道:“那我们……困死在这里吗?师父……师父生前说了,让我们跟着公子走,可我现在连这里都出不去,怎么找他啊?”
景明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刘先生……恐怕……”
当时他们动不了,但听得到两人说话的。
景明离得最近,他分明听到许掌柜说,真气被抽走,就像人身上的血被一瞬间抽干,刘暮舟恐怕……很难活。
春和皱了皱眉头:“我也听到了,可师父那时候传音给我,他说……”
想到此处,春和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对了!师父让我等!”
景明疑惑道:“等?”
春和点了点头:“是!等!师父让我等,就绝不会是白白等着的,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景明一叹:“可是,就这么干等着啊?”
春和眨了眨眼,“他不是传你养剑术了么?你可以试着练练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少年深吸一口气,“倒是。”
………
瀛洲北境玄风王朝的数十万大军在于外敌厮杀,可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
但刘暮舟生死不明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今日睡虎山中,有个孩子出生了。
怪的是,明明才是个刚出生不过两个时辰的孩子,偏偏有人拿着破甲山杂报在他边上念了起来。
更怪的是,刚出生的孩子,竟然说话了!
“现在需要的,是蛰伏。起码要等十二三年,等我长大的。”
于炼气士而言,十二三年,转瞬而已。
与此同时,坠在瀛洲的虞潇潇与丘密晴雨还有独孤八宝等人坐的船即将落地神水渡口。
当初老爷子留了一只锦囊,那日之后,虞潇潇便拆开了锦囊。但锦囊之上,只写了简简单单一句话。
想办法带着夭夭跟姜玉霄去龙宫洞天。
所以现在大家要做的,是带着刘暮舟搜集的武运与姜家神弓,先去渡龙山救活姜玉霄。
在船即将落地之时,船楼之中几人聚首。
有丘密、晴雨、虞潇潇、虞丘采儿、胡茄、独孤八宝。
丘密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璃月城那边有山外山照顾,暂时不会有事。胡姑娘,刘暮舟是忽悠了你,但他说过的话我来办。我会请我张师兄一起南下青崖山,栖霞山的霜草姐姐,我也打招呼了。”
虞潇潇则是说了句:“我弟弟答应的事情,我也不会坐视不理,长风岛会派金丹修士北上。”
但胡茄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虞潇潇,轻声道:“潇潇姐能否隔绝窥视?”
虞潇潇闻言,心念一动,飞剑长风立刻将此地剥出人世间。
直到此时,胡茄才说了句:“算起来,刘暮舟救了我两次了。再者说,采儿的父亲之死,与青崖山脱不了干系的。如今刘暮舟生死不明,我没脸让你们帮忙出面。其实……我已经暗中联系过我师父了,贺淼死了,杜湘儿不知逃去了何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们一开始就是让我帮忙杀刘暮舟,现在……算是目的达成了,我要回青崖山,继续受他们安排做事!”
顿了顿,“假设真像刘暮舟最后传音所言那样,从前的浠水山,现在的玉华宗、青崖山、灵雾山,还有许多我们并不知道的山头儿,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他没做完的事情,总要有人做完的。诸位……”
丘密先说道:“我跟他,生死之交。”
独孤八宝呢喃道:“谁不是?”
虞丘采儿深吸一口气,“我想大家都想帮他做完,这点没得说。只是……钟离沁好像在渡龙山,我……”
让他们怎么告诉钟离沁,刘暮舟若不交出武道真气,死的就是大家了。
虞潇潇深吸了一口气,“我来说吧。”
而此时,渡龙山上,苏梦湫红着眼御剑往渡口狂奔。青瑶在后面追赶,“丫头,你上哪儿去?”
苏梦湫声音哽咽:“我师父不见了,你们都瞒着我!我要去昆吾洲,我才不信我师父会死,你们不去找,我去找!”
青瑶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追上苏梦湫,将其死死抱在怀里。
“洞天坠地四分五裂,你上哪儿找去啊?山外山、楼外楼,还有十二楼的修士,甚至四大商行我们都托人了,都在找。”
苏梦湫已经很久很久没哭过了,被青瑶抱在怀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长这么大,以前就梦溪照顾我,后来师父对我好,我就这么一个亲人!”
青瑶声音发颤,沉默片刻后,沙哑道:“沁姑娘……比你着急。可是着急没用,没用!”
到了此时,苏梦湫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她突然想到,她只顾着自己难受,可最难受的……是师娘啊!
苏梦湫皱了皱脸,问道:“我……我师娘呢?”
青瑶深吸一口气,呢喃道:“去了……学宫。”
此时此刻,钟离沁提着没骨头,已经上了闻道山。
见到第一处宅子时,她提剑便是一道狂风,以至于读书人还在读书,但屋子没了。
山巅处,十一位祭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贺十三往最前方望去,“二师兄,你去拦?”
为首的国字脸中年人一皱眉:“我没脸,老九躲着不出来她才到这里撒气的,你跟老九关系好,你怎么不去?”
贺十三一脸无所谓,“我……算了,那就让她拆去呗。”
是真的没脸拦,这些事他们也是后知后觉,连任老大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他们这些人都在各自修行,哪里会知道陈默算计。
于是众人就只是看着,钟离沁一把剑从早拆到晚,直到最后将活死人居所连砍了十三剑,这才掉头下山。
可下山之后,到了夕死城外,她转头又是一剑,将夕死城一分为二!
夕阳西下,闻道山一地狼狈。
到这会儿,四先生才叹息了一声:“就别怪她了,她是个女子,拆一些东西撒气算是轻的了。得亏盖尘前辈无法脱身,否则你们试试?”
十先生捂住脸,呢喃道:“大师兄的脸不被打肿就烧高香了。”
事实上,此时入夏城头之上,大先生已经鼻青脸肿。见盖尘还要出手,一边的武陵菩萨忍不住说道:“差不多行了,打了两个月了,人家都没还手,你还不过瘾?”
老道士淡淡然开口:“要是那陈疯子在此,这会儿都成八瓣儿了。你们还是消停会儿吧,不觉得对面奇怪吗?再不把凡人当人,也不至于让他们如此送命吧?”
盖尘收了手,冷声道:“才看出来啊?在我们的地方交手,怎么打我们都是吃亏的一方,因为他们的人到了我们的地方,便是死人,也算!赵典的军队虽然强横,一直在赢,但始终没到八荒去。”
此时大先生揉了揉脸,含糊不清道:“知道了也没用,阳谋,破不了的。若拦着,他们死人便是。若是不拦,他们长驱直入。反正他们就一直出兵,我们除了阻拦与不拦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盖尘憋了许久,终于是憋不住了,干脆冲着天幕以心声怒道:“老子的徒弟被坑了,要是还敢打我徒孙主意,老子立刻去对面城头!逼着老子造反是不是?”
天幕只传来一道青年声音:“万不得已时,谁都可以牺牲,你想去的话,去便是了。”
赵典在城楼以北修建了行营,他不愿与这四人站在一起。
天幕之上的打斗,大家势均力敌,所以都很小心。因为无论是谁折了,后果都很严重。
故而现在局势走向,只能看凡人之间。
只不过,在玄风重甲强弩之下,对方那群对赵典而言的乌合之众,早已尸山血海。
最初赵典是想着一个换十个,现在看来,远远高估那些所谓的虎狼之辈了。一月交战下来,玄风大军伤损不过数千,但对面死的,数十万之多啊!
军帐之中,赵典面色凝重,而接连打了胜仗的高升也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望着沙盘,叹息道:”陛下,对面全无章法,就这打法儿,随随便便扯来一支大军就能对付,他们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连山上的土匪都不如,真浪费我们的箭!“
这几年来一直打仗,高升都说不清打了多少场恶仗了,但对面主动送死的仗,这辈子都没打过啊!
而道衍已经听到城上几人言语,于是苦笑一声,呢喃道:“对面准备十足,恐怕不是对方天道能否撑住,而是我们这边能不能撑住了!”
但道衍也奇怪,神仙阙那位明明是占据上风的,但他偏偏不下死手,似乎……在等什么。
此时不庭山上,南玄盘膝而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说过,看过今古洞天之后,是否尊他为教主,你们自行决断。若觉得他不配做教主,青天所在你们已经都知道了,夺令牌便是。”
有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修为全失,死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他也配当教主?”
其中一人言道:“去青天,夺令牌!”
另外一座天地的另一人则是冷漠道:“黄狗欺我太甚,眼下只能去青天避难,顺便,取令牌!”
……
一年三月,渡龙山上的桃林,桃花开遍。
山谷莲池之中,一道桃花氤氲四散开来,而一位光着身子的少年,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少年伸了个懒腰,嘴里呢喃着:“好舒服啊,这便是地府么?”
可一转头,瞧见了酒糟鼻老者。
“咦,老祖儿?你也死了?”
叶仙城笑了笑,然后丢去一身衣裳:“好孩子,光不溜秋的可不行,衣裳穿好。你没死,这里叫渡龙山,是……是刘暮舟的地盘儿。”
姜玉霄一低头,见自己一丝不挂,赶忙穿衣裳。
“老祖儿,怎么回事?我没死?那刘大哥呢?他伤的可重了。”
叶仙城深吸了一口气,翻手取出一把弓,轻轻放在池边青石之上。还有个酒囊,但里面装的是奶。
“弓是他送你的,山上养了几头奶牛,你有得喝了。拿好了跟我来,你也认识认识大家伙儿。”
少年跳过来,先灌下一大口奶,然后才问道:“刘大哥呢?”
叶仙城步子一顿,沉默许久后,呢喃道:“没了。”
姜玉霄猛然一顿,“什么……什么叫没了?”
叶仙城转过头,沉声道:“生死不知,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