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气温较之往年,要好上不少,才二月底,便有了明显的暖意。
李青从茶馆出来,嗑着没嗑完的瓜子,享受着和煦阳光,瞧着青翠点点,心情惬意……
闲庭信步地来到总兵府。
一进衙门便听到了俞大猷的大嗓门,还有另一道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李青心中一动,忙加快脚步向里走。
果然,是戚继光回来了。
如今的戚继光已不再是精力充沛的青壮形象,迈入不惑之年的他,愈发内敛,成熟,沉稳。
留了胡须,多了眼角纹,眉心也有了明显的‘川’字纹,肤色更黝黑了几分……
戚继光已从俞大猷口中得知了李青就在台州的消息,乍然见李青,并无表现出过分惊喜,只深深一揖,微笑道:
“下官参见永青侯!”
其实,戚继光还是有些意外的,知道永青侯长生不老是一回事,亲眼得到验证,又是一回事。
又这么多年不见,永青侯还是那般风采。
遥想当年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几乎与永青侯年龄相当,如今再见,已然‘大’了近一代人。
戚继光由衷道:“永青侯当真神人也。”
李青微微笑了笑,问道:“清丈田亩,比剿倭还辛苦吧?”
戚继光干笑点头:“也还好吧,糟心事是挺多,不过下官有皇命在身,又是武将,偶尔耍耍无赖,他们也只能受着。”
俞大猷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越是跟他们讲理,他们越是蹬鼻子上脸。”
顿了顿,“侯爷你做一下见证,我可是妥善交接了,小戚也带来了皇上的圣旨,没别的事,我可就要去找胡总督了。”
李青看向戚继光。
戚继光好笑道:“既然朝廷有部署,那就让志辅去吧,这里我来负责便是。”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李青自不会有意见。
“这就走?”
“小戚都回来了,我还留在这儿干嘛?”俞大猷是个急性子,道,“皇上和胡总督都在京师等着呢,我可不得快点啊?”
李青一想也是,道:“一路顺风。”
俞大猷玩笑道:“我还以为侯爷会说,喝杯饯行酒再走呢。”
“……喝一杯也成。”
“哈哈……还是留着吧下次相聚再喝吧。”俞大猷当真雷厉风行,当即一拱手,说道,“送小戚回来的车马还在等着呢,这就走了。”
李青颔首。
与戚继光一起送他出衙门,目送他上了车马,车马逐渐远去,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大堂。
戚继光说道:“侯爷这一去,可比当初说的还要久啊。”
“是比预想的久了些,好在制定的初步战略已经达成,还是值得的。”李青抿了口茶,瞧着愈发成熟的戚继光,“多年不见,你变化挺大的。”
“岁月不饶人嘛。”戚继光叹了口气,“相比下官,大明的变化才是真的大……侯爷可听说了淳安海瑞的事?”
“听说了。”李青颔首,“听说是你出面平息的事端?”
“嗯。”戚继光叹息道,“当时的情况,现在想想都令人后怕,如此大明,百姓都还那般,实教人难以心安。正如眼下的剿倭,是实话,倭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利益冲昏头脑的百姓……”
李青见他流露出不被理解的感伤之色,默了下,说道:
“世人皆好利,士绅官僚是,普通百姓亦然,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想开些就好了,说起来,百姓也是追求更好的生活,无关对错。”
戚继光苦笑点头,叹道:“这两年奉命监督清丈田亩的国策,见了太多贪婪成性的乡绅地主,也见了太多官绅勾结的戏码,说实话,挺愤怒的,可有时候想想,若是那些受压榨的百姓有朝一日也成为了‘人上人’,怕也会反过来压榨其他人。”
“唉…,难啊……”
李青含笑点头:“一直都是如此,人性就是如此。”
戚继光迟疑着说:“侯爷有没有发现一个现象?”
“什么?”
“大明越是繁盛,工商业越是发达,人心越是浮杂,越是趋利,人心……越是不古。”
戚继光说道,“国力越是鼎盛,统治成本越高,好像……也不全是好事。”
“这的确是个客观现象,可只一味地把问题归结于发展就极端了。不能因噎废食,难道回归到大明初立之时,回归到大明之前,就好吗?”
李青轻声说道,“元末乱世的一碗饭,就能驱使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可换个角度想想,刀口舔血才能吃上饭,那普通百姓又当如何?岁大饥,人相食……那样人心就古了?”
戚继光无言以对,吭哧半晌,讪然道:“下官只是……只是担忧再生出淳安那样的乱子。”
“单就大明周边的藩属国,没有比日本国需求量更大的了,日本国战事不断,且拥有大量的银矿,又离的近……钱太好赚了,沿海百姓想卖,日本国想买,偏偏朝廷命令禁止,久而久之……下官是真怕,淳安之事再现。”
戚继光叹道:“相瞒侯爷,剿倭过程中,剿的也不全是倭寇,还有假扮倭寇的自己人。当然了,大多都是些强盗土匪,而非作坊工人、佃户、自耕农……可不能因此就忽视问题严重性。如今良民,盗匪,倭寇,三者之间已形成利益纽带,恰如官绅勾结,实在是棘手……”
“剿倭不难,难得是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又不能搞一刀切……”
戚继光苦笑道:“还请侯爷教我。”
这一番话,给李青干沉默了。
李青教不了戚继光。
问题皆因朝廷垄断与日本国的贸易而起,可垄断就错了吗?
不然!
自成化朝至今,不过百年时间,朝廷至少赚了三万万两白银,若无这些钱,普及教育,收取西域,融合漠北……哪能同时进行,并取得如此成效?
事实上,在李青的干预下,朝廷让利于民的事做的太多了。
要是奉行朱棣原本的理念,海上贸易全部由朝廷一整个垄断,大明虽不会有当下的繁荣,可朝廷财政断然不会捉襟见肘,相反,还会富的流油。
可那样的话,大明整体的物质财富,万无法与今日相比。
如今朝廷财政已经很艰难了,再砍……李青都落忍了。
李青只能说道:“你多辛苦些,时刻保持警惕,真快到了无法掌控之际,提前与我说,我来负责。”
戚继光问:“侯爷如何补救?”
“想办法,损私肥公。”
戚继光忧虑道:“但凡触动既得利益……”
“损李家的私。”李青打断说,“当然了,不能明着给,得迂回婉转的给,还不能让人知晓……”
李青不是守财奴。
更不是明知朝廷财政艰难,却不愿出资援助。
而是李家的财富,还不能撒出来。
无论搞科研,还是兼并海外,亦或广建作坊……都需要大量的财富,作为大明首富,李家担任着资本先驱者的角色。
这时候散尽家财,弊远大于利。
可若真要出现戚继光说的情况,那也只能折一下中,折一折李家。
戚继光有些汗颜,解释道:“下官与侯爷说这些,非是出于这个心思。”
“嗯,我知道。”李青含笑道,“能顶你先顶着,顶不住的话也别硬扛,我来顶。”
顿了顿,“不只是你,还有胡宗宪,朝廷对漠北草原部落的融合经费,一下子削减了一半……唉,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你们的难处我知道,二帝也知道,可朝廷的难处……想来你也多少知道些,在生产力不足以支撑的当下,咱们都只能勉为其难。至少,百姓的日子相对历代王朝来说,好过了太多,不是吗?”
戚继光叹道:“可百姓并不感激,就如时下东南沿海地区,许多百姓只认为是朝廷阻碍了他们发财。”
李青哈哈一笑,道:“如若穷回去,百姓就不止是不感激了。”
戚继光怔了怔,继而也笑了。
笑意苦涩……
少顷,
戚继光沉吟着说:“侯爷,下官有一事不明。”
“你说。”
“侯爷何不走到天下人面前?”
“会的,只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李青说。
“这样啊……”戚继光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李青说道:“从京师来之前,我与胡宗宪说过一句话,如今也送给你。该劳烦君父的时候,就劳烦,不要不好意思。他好意思让你为难,你自然也能让他为难。”
戚继光点点头,随即苦笑道:“只怕到头来,还是要为难侯爷。”
“谁让我是永青侯呢?”
李青不以为意的笑笑,“达则兼济天下,我这个权大无边的永青侯,李家这个富可敌国的大富,怎能不扛起兼济天下的大旗?”
戚继光默了下,叹道:“一直以来……侯爷真心不容易。”
“不容易的可不是我,大明皇帝也不容易,还有你,胡宗宪,海瑞,赵贞吉……事实上,朝中那些大臣也挺不容易,虽然大多我都瞧不上,可这也是事实。”
李青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谁让咱们坐这个位子,吃这碗饭呢?”
戚继光歉然道:“是下官矫情了。”
“哎?不能这么说,该诉苦还是要诉苦的,我也不是全知全能,朝廷也不是,你不说,又怎会有人理解?时间长了,只会是理所当然。”
李青笑道:“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