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三层民房的楼顶上,夜风时有时无。
勃拉瓦帮七月的风总是带着股湄公河的腥味,搅动空气中的燥意蠢蠢发酵,暴晒了一整日的粗粝水泥天台残留的余温更是唬人。
今晚天上的星星很多,星河漫布,无数的小光点在其中闪烁跳跃,密密麻麻似碎银散落天际。
两个男人席地而坐,地面上堆满了空啤酒瓶,这里面多是李亚松一个人喝的。江铮在番州市和他打过两年多的交道,来到这边后也有四个月了,还从不知他的酒量竟如此之深。
以小窥大,见微知着,由此可见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深藏不露,城府深不见底。
可以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很好,这是李亚松在江铮面前为数不多展露出的真实情绪。
江铮没怎么喝,只隔三岔五地举瓶意思意思一下。
李亚松喝着喝着突然笑了下,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天,眼里有微微醉态,说话时声音含混:“今天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江铮说话,抑或是对着天上的谁在说话。
总之,江铮坐在一旁并未出声,握瓶的那只手搭在膝头,默默仰喉啜了口啤酒。
顺势看见了漫天繁星,一闪一闪。有一个女孩曾经跟他说:“江铮,我觉得你很像外面的雷雨。”那时候外面雷雨交加,电闪雷鸣,声势浩大,几个小时前他刚从徐鹏刚的枪口捡回一条命,回到房间后,找到了躲在衣柜里的她。
女孩躺在他身边,中间隔着一段不宽不窄的距离,轻而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强大、危险、高压、具有破坏性、无法靠近……”还有巨大的征服力,让人为之心颤,但其实也很脆弱,后面的几句女孩在心底悄悄地说,江铮并不知道。
黑暗里,江铮无声地笑了下,问:“那你呢?你像什么?”
“我觉得我像星星,世界上会有无数颗星星,谁也不会分得清这一颗和那一颗。”
江铮又灌了口酒,突然就觉得特别遗憾,当时没能想出什么说辞,告诉她星星好在哪里?
“十五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李亚松蓦地仰天嚎了句,又开了两瓶酒,随即用力撑起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身形踉跄了下才站稳,向着天台边沿走近几步。
两只手各持一瓶酒,待他站定后,手腕弯转,瓶身放平,有两道水柱一齐从瓶口倾泻而下。
江铮依旧维持着静坐在他身后的姿势没有动过,无声注视着这一幕,他知道李亚松的这两瓶酒是倒给谁的——他的母亲还有哥哥。
十五年前,钱雪意外发现温骁不仅在外面养了情妇,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和温岑卿几乎一边大,只小了半岁。
钱雪气疯了!她有过三个男人,若论付出真心最多的,当真非温骁莫属。
冷不丁得知他不仅背叛了自己,而且还背叛得那么早!在她劳心费力地扶持他接替集团上一任老大的时候,他居然和另一个女人鬼混在一起。
怒火攻心之下,钱雪派了钱志龙和钱志虎两兄弟带着人找到那个女人住的地方,灭口泄愤。
由于收到的信息有误,钱雪一直以为温骁在外面只有一个孩子,再加上幼时的李亚松那天下午恰巧出门玩耍,因此得以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因为有温岑卿这个共同的儿子夹在两人中间调和,再加上温骁自此事之后对钱雪百依百顺,时间久了,两人也算是和好得差不多了。
一只蚊子在江铮脑袋周围嗡嗡作响,他挥手驱走,夜渐深,屋顶的风开始变得凉爽一些。
他看见倒完酒后的李亚松转过身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李亚松停在江铮跟前,垂首直视他的眼睛,缓缓向下伸出左手,顿在空中。正是这只惯用的左手,推着江铮走向了现在的这条不归路。
当初在徐鹏刚的书房里,继他发现李亚松发顶的方旋过后,惯用手为左手这一点进一步帮助他确认了李亚松和温骁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江铮刚出狱的时候,借由钱志虎的关系和温骁有过一面之缘。但温骁一贯谨慎,面见不信任的人时会遮掩面部,在江铮与之有限的接触里,只留意到了两个有效特征。
其中一个就是左撇子,这一点不算少见,另一个则是头顶的方旋。
若只有一个特征对上了,可能只是巧合,可两点都对上了,怎么着也得验上一验。
当时是为了收集目标人物的画像信息而留意的特征,没成想有一天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江铮在密道里,听见李亚松和钱志龙的那段对话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头顶上方的那只左手还举在那,江铮伸出一只手与他握住,稍稍借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两人面对面视线齐平。
江铮心里清楚,从这一晚开始,他所处的这张牌桌上所有的东西都要大洗牌了。
局势变化之大说是颠覆也不为过。之前那个在庄园里恭恭敬敬喊他铮哥的年轻人,明天过后就不需要再隐藏身份、忍气吞声,而是摇身一变成为集团老大唯一的儿子。
而这个集团从明天开始,无论在明面还是暗面上,它都得姓温,不再姓钱。
说曹操曹操到,楼底下传来一阵激烈嚷骂声,钱志虎的粗嗓门混在其中尤为突出。
江铮看见立在他对面的男人唇角勾了下,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玩味,暗含邀请:“下去看戏~”
……
一楼堂厅,聚众了很多人。
江铮和李亚松从楼顶都闻声下了楼,又再等了一分多钟,身穿一套黑绸睡衣的“主人公”这才姿态懒散地从连接二楼的楼梯处露面。
这个主人公,指的是钱志虎嘴里咒骂的主角:“温骁,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趁着我姐去菲律宾谈生意,你就敢骑在我头上撒尿了?
你他娘的识相点的话,快点叫你手下的这群狗腿子把我放了,要不然等我姐回来,我让你们一个个全都脑袋落地。”钱志虎也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被温骁的人压着跪在地上不得动弹,但气势十足,粗犷声波几度要冲翻房顶。
温骁对此也不恼,闲庭信步地踱着步子晃到钱志虎面前,语调发笑:“菲律宾?”
男人的脸凑近过去,饶有兴致地说:“你没发现你姐每年的六月底都要出国谈生意吗?去年是马来西亚,前年是泰国,大前年是哪里来着?”
男人眸光阴寒,一字一字道:“你姐现在在警察手上呢?”出口的声音越发森冷:“好心告诉你,和上次干掉你哥还有你外甥的是同一拨警察。”
你外甥……这个词刺激了江铮敏感的神经回路,他侧眸瞥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男人,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温骁一直不相信温岑卿是他的骨肉,钱雪怀上温岑卿的节点容易引人遐想,就在她前一任丈夫落网后的一个月发现的怀孕。
或者说,有人想让温骁不相信,并且他成功了。
“呸”,钱志虎朝人脸上吐了口唾沫,“胡说八道,我姐明明就是去菲律宾谈生意去了。
怎么着?山中无老虎,你就想当大王了?一个靠我姐发家的软蛋,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还不够格!”
温骁闭眼,面部肌肉逐渐紧绷,线条变得凌厉起来。再次睁眼时,眸间全是杀意。
男人怒然直起腰身,快步走到桌几前从桌上摸了把匕首,递到李亚松面前,一挑眉,“不是一直想做这件事吗?去吧。”
李亚松低头看了眼匕首,冷冷道:“他们当年用的可不是匕首。”
闻言,温骁脸上露出赏识般的欣慰笑容,若有所思地点点下巴,“那就去地下室挑把更趁手的玩意儿吧。”
听到这里,钱志虎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温骁像是真的要对他动真格的了,但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他骂得更凶了。
毕竟过去的这么些年,他从未将温骁放在眼里过,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纳闷他姐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小白脸。
等到李亚松从地下室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可以称作刑具的东西,钱志虎的腿总算有些疲软的态势,连带上嘴巴一起,他开始向江铮求救:“阿铮,你救我!”
在场的很多人因此纷纷望向江铮所在的方向,其中不乏温骁投来地那若无其事的一瞥。
面对钱志虎的大声求救,江铮面无表情地垂眸,额头微低,目光落向地面。
“我们是拜过把子的兄弟,等我姐回来,我让她……”止住话头的是一道凄厉惨叫,来源于同一个人。
屋内霎时间泛出一股腥味。
为掩人耳目,钱雪每年六月底入境这件事就连亲弟弟都瞒着,却还是被这个昔日的枕边人发现了端倪,抓住痛处,一击制敌。
江铮来到这边虽有四个月,但依旧没有站稳脚跟,温骁不信他,他被排除在核心圈层以外,这也意味着他尚且游离在可靠的一手情报之外。
这一次的消息,反倒是陆枫反向告知他钱雪可能会在六月底入境,让他尽快去摸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但境外不比境内,江铮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险无比,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等他好不容易理清楚其中玄机,事情已然尘埃落定。
地基需要一块一块打下来,这条孤独与危险并存的道路,江铮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