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莞滢踩在沙滩上，脚下黏着沙子，海水一下下拍打在脚踝，柔软地拂出痒意。她笑了笑，一脚扬起，甩出一浪。
季荣棣站在不远处，就这么看着，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陆莞滢。
只是她一回身，那笑容倏地消失，看向他的目光冷淡得像陌生人。
季荣棣黯然，很快收敛心情，走向陆莞滢。
陆莞滢别过头，沿着海滩边往另一头走。
季荣棣快走几步，赶到她身后，“莞滢……”
她没回头，只是往前走。
“莞滢，这几年你好吗？”季荣棣落后她一步，“我一出来……就来找你了。”
“……”陆莞滢眉头蹙起，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她从离开圣安妮疗养院时，就知道总有一天要面对他。
可是她不愿意去想，他发的信息都不回，她只想快些抓住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去追回失去的那些年。
三十年的时间足够她愤怒、哀嚎，足够她找寻解脱。
六年的旅行，她找回自由的快乐，找回生活的点滴，但不够，她还要找更多更多，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需要去填补那些空缺，全部填上，才能完整她的人生。
午夜梦回，偶尔想起过去那些，又被她轻易地拂去，如时光墓碑上的落叶尘埃，堆积在一旁的角落。
陆莞滢停下了脚步，海水一浪接一浪地冲过她的脚踝，又一潮接一潮地退开。
“莞滢？”季荣棣跟着停下脚步，转到她面前，看到她茫然的表情，一瞬心慌起来，“莞滢，你怎么了？”
陆莞滢动了动眼眸，视线终于凝在了季荣棣脸上，“你为什么要来呢？”
“我……”季荣棣那微小的雀跃呲一下没了，昏暗笼罩心湖。
他为什么来？因为他只剩下莞滢了，他知道她一点没疯。
难道人生最后一程，还不能有一点点慰籍吗？
“我只有你了。”微哑的声音缓缓说出这句话，季荣棣眉宇间尽是悲伤。
“只有我？”陆莞滢苦笑，“你很早不就没有我了。”
“不是那样！”季荣棣急忙出声，“那时候找不到你，陆菀澜截断了你的所有信息，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不，我不是说那时，是……”陆莞滢住了口，说这些有用吗？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现在说了，能怎样？解除误会？尽释前嫌？
“是什么？”季荣棣仔细看着她的神情，想错过她任何一丝动念。
“是生日那晚。”
“那晚是她设计我。”
陆莞滢笑着摇头，“都过去了，再说没有意义。但你得知道，我们那时候就没可能了。”
“那重新来过呢？”季荣棣懂她的意思，她既然说没可能，那就谈现在。
“你说只有我是怎么回事？”陆莞滢才不上他的当，谁缺了谁不能活呢？当初以为至死不渝的爱只剩下残骸。
季荣棣深叹一口气，眉宇间浮现痛楚，“雪诚……一年前车祸……那时我还在监狱里……”
“是嘛。”陆莞滢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句。
这个孩子的消息，她知道。父母给过消息，但她没有理会。
如果以世人的眼光，一定会认为她是个狠心的母亲。
那又如何呢？
她从没有期盼过他的出生，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拥有父亲，那何必让他到这个世界上？一个缺憾的家庭，不如没有。
她也不能因为他放弃自己的人生……只是后来的事谁都没想到……
这个孩子还是毁了她的人生，这个孩子是根源。
当然，她知道她不能责怪这个孩子，罪魁祸首是陆菀澜。
她爱这个孩子吗？当然不爱。
她见到的是个成年的季雪诚，唯一的触动是很像，一个和季荣棣相像的男人。而后是内心无尽的悲哀……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现在是不是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个念头会刺穿所有的妄想，最终带出血淋淋的事实：她不曾拥有，也不会拥有。
“莞滢，那是……”季荣棣住了口，他能要求她什么？
就连他都没好好地疼爱过那个孩子，又怎么可能要求她去爱那个孩子？只是她生下了那个孩子，不是吗？
“我的孩子？”陆莞滢看向季荣棣，“他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属于陆菀澜，我没有见过他，没有抱过他，我该对他有怎样的感情？你不能强人所难。”
季荣棣感觉窒息，他从不知道内心的哀伤汹涌至此，但现在他确实快溺毙了。
当初，陆菀澜设计他，他只觉得愤怒，于是冷待陆菀澜。看到季雪诚，他心底隐藏的愤怒会喷涌，他克制了再克制，尽量做个父亲，只能做到最简单的合格。
如果知道季雪诚是他和莞滢的孩子，他说什么都要把季雪诚带在身边，切断和陆菀澜的接触……
但没有如果……他和莞滢唯一的孩子已经没有了……他哀恸，可她一点没伤心……他能怨恨她没和他感同身受吗？能指责她冷血吗？
这才最悲哀，他哀伤失去独子，他哀伤她无法分担他的伤心，他哀伤她无法伤心的理由，她没法懂得他的哀伤。
季荣棣转身朝前走去。
沙滩上留下一串鞋印，海浪哗啦啦跑过，又哗啦啦跑回，鞋印一点点变浅。
陆莞滢望着季荣棣的背影，过去那个挺拔的身影有着颓丧，上次见面他的头发还偏黑，现在已然灰白。
她缓缓迈开步子，踩在那串脚印的另一边。
沙滩的尽头，季荣棣坐在一块礁石上，听着海浪的波涛，转头看向走近的陆莞滢。
“失去的岁月不会回来，为什么不能把握最后的时光呢？”季荣棣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问。
“你只是想弥补最后的遗憾。”陆莞滢笑了笑，“也许会造成新的遗憾呢？”
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季荣棣又说，“陆菀澜在我入狱的时候就处理了。”
“陆家没有说什么？”
“他们能知道什么……你……不打算回陆家了？”
“……我不知道……”她没有想过，对她来说，回国是一个不可能的选项。
“那我陪你去旅行呢？”季荣棣看向礁石上的小孔，一只小螃蟹忙碌着钻进钻出。
“你？”陆莞滢惊讶了，“你……”
剩余的话隐没在风里。
小螃蟹急速奔走，忽然掉到了岩石缝隙里，挣动着出不来。
“只是和你一起旅行。”季荣棣把卡住的小螃蟹从缝隙里捞出来，放到一边。
小螃蟹飞快地跑进礁石的孔洞里。
“不行吗？季家没我的位置，”他小心地跳下礁石，握住陆莞滢的手，“你现在的旅行费用都在我账上，怎么说我都该有一份。”
陆莞滢表情有些扭曲，“我把钱还你！”
“你的钱来自陆家。”季荣棣不想拿捏她这个软肋，但似乎没其他办法。
“季荣棣！”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拽紧。
“我在。”他笑了，得逞的笑容里又夹杂着忧愁。
“那个孩子……”陆莞滢松开了手，“我只和他相处了十月……我那时候想的是逃出去……”
季荣棣一下抱住陆莞滢，把头埋进她的肩颈，“不要说了……我不是……我只是……”
有湿热的液体滑进脖颈，陆莞滢要推开他的手迟疑了，最后只是拍拍他的背。
海风呜呜地吹，卷着浪花的水滴向空中喷洒，淅淅沥沥地落到两人身上。
她不知道原来男人也能哭那么久，只是再久，都没有她曾经哭得久。
季荣棣就真的跟着她一起旅行了，陆莞滢起初有点嫌弃，可看他偶尔流露的悲伤又难免心软了些。
有一点季荣棣没说错，他们能拥有的东西并不多了。
该不该抓住，陆莞滢不知道，但至少先就这样，等某个时刻，她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