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而不糙，就是自然的化身。你们看自然界的一切，哪怕石头的形状，毫无规律。可经过仔细计算与分析，它们也必然符合物理规律。就拿这只铜杯来说，你们看到的只是它粗犷内外，可当你们拿起喝水时才发现……嗯？很舒服，刚刚好。而且精细的东西，看几眼都能适应它的规律，让你们达到自身对这东西审美上的边际界限。可粗糙的东西，毫无规律，每次看都有新鲜感。”
杯具店里，许灼还是滔滔不绝地和老外们聊着杯具艺术。
“粗派”“大写意”是他主推的东西。
写实则是形似，然后细到极致，形似到极致。
写实里也有很多分支，什么超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之类的。
其中代表人物，是几十年后的“冷军”。
许灼承认这人的能力，但不喜欢这人的路子。
他只能将其的路子理解为，人靠自身血肉去挑战机械光影的极限。
就是人肉像素和机械像素之间的“决斗”。
当这些外国人和记者一同吃饱喝足带着大包小包离开，出发回海城，许灼这里又一口气赚了好几万外汇。
本币一块钱的东西，也直接卖一叨乐。
这笔钱许灼回头都会从家里拿出来，按照原价把外汇换过来。
里面零点五的汇率，算他的辛苦费。
目送着几艘船离开，许灼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都是疲惫。
这时已经是下午，太阳开始西斜。
他一转身，看到华铭东就在身边。
“东哥，你怎么还在？”许灼惊讶道。
华铭东噘着嘴笑道：“许阿桃，你几个意思？”
“呃，我以为你是跟老外一起来的。”
“不至于，我乘火车来的。”
“你应该能沉船来吧，天授村发展情况，你不应该很清楚么？”
“你啥意思啊？”
“乔妙娣乔璩两姐妹给你当耳目，真以为我不知道？”
“生气了？”
“倒没有，光明正大，谁都能来看。”
“我一直在看天授的发展，但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我们海城也在搞改革，我能下放，家里多少有点关系。改开这件事，我们家参与其中。市里做了很多调整来响应中央号召，但是吧……挺糟糕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
“所以我想看看你这里怎么回事，这么大刀阔斧，还能这么顺畅，我们那很多地方都小心翼翼，用你说过的话说，便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可牵一发动全身，乱，还是挺乱的。先前的制度，把一切都关联得太紧。华夏建国至今不过三十一年，很多事方才稳定，都没完全恢复。谁都不敢动作太大，一旦引起乱想，后果不敢想象。都是为了人民，不是不敢担责，也不是怕好心留骂名，怕的就是真动起手来，很多人遭殃，承担不起。”
“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杀人积累军功，有谁军功是干干净净的？”
“那你的经验呢？”
两人就在双桥路的水泥路段走着，迎面而来的风从远处涌来，穿过运河，涌入双桥河与湿地，终裹挟着灰尘、水汽与芦花，扑面而来。
太阳，有些灼烈。
一直到尽头，两人靠着栏杆休息会儿，又并肩往回走。
“我刚刚说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是小鱼，小鱼虽然氨基酸多，吃起来鲜美，但肉烂，一翻就坏了。先要用热油煎，如今还不到烈火烹油的时候。伟人说过，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怎么拱火，怎么烧油，怎么让局势快速僵化，暴露出问题，怎么让问题愈演愈烈，那时候你们就能看清局面，也知道怎么去改了。火候老了，肉凝结了，再翻。这时候就不能再大火，要改为小火慢慢来，免得外焦里嫩，外枯里生。大腥即大鲜，火候好了，就鲜。火候不好，全腥的也没关系。最煎熬的是半生不熟，是吃还是不吃？捏着鼻子吃半腥半鲜的，这不是折磨人嘛。天授这个地方，就这么大，但是优势明确，缺点也很明确。我只是在想办法取长补短，发扬优势，连横合纵，仅此而已。”
这些话他在和便宜岳父许延光介绍的那个笔友的时，也说过。
人家主动问，他也主动说。
其实老薛最近也拿村里的电话当他私人电话打来问事。
同样的话他也说了一遍。
他不知道是年龄使然，还是什么，中年人都喜欢聊这些。
也可能是这时代就是这样。
走回码头时，这个话题也结束了。
许灼请华铭东去十七号坐坐。
可华铭东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从门前晒场开始看，一路上问个不停。
从黄杨树，金砖，上马石到柱础，从髹漆大门到内部树木布置。
等到了里面，又这啊那的。
许灼干脆带着她，把整个十七号从前往后，从下往上全部参观了一遍。
华铭东对于许灼整备完全的琴房感慨不已。
不过她不擅长文艺，对这些感兴趣，就是喜欢听曲子看画画，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这些，她更喜欢看一些书。
比如说《斩仙》。
“《斩仙》我已经放弃了。”三楼船型阳台上，两人坐着喝茶，继续聊，她道：“这书气得我奶疼，还是《海城旧事》好一点。”
许灼岔开话题，指了指太阳：“四点了，你不回城里今晚住哪？”
“城里？”华铭东从包里拿出一封东西，丢在桌上。
这是介绍信，写明了从海城来天授村访友的，访的还是许灼。
许灼看着信挺沉默的。
“那什么，你住我这儿？”
“你是担心我吃了你，还是想吃了我？”
“这倒不至于，我是担心有人背后说你。”
“说好了，我还差两句长舌戳背皮么？”
“那成，你看中哪个房间了？”
“就这个。”
华铭东指了指眼下这个三楼主卧。
许灼脸色纠结。
她道：“你舍不得啊？那随便好了，装什么阔气。”
“不是，这房间先前我和许若谷住的。”
“怎么了？许若谷回去了，这想让我和你住一起？”
“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许灼甩甩手笑着道：“你只要不膈应，我是挺随便你的，怎么着都成。不过我挺好奇的，你前段时间忙，一个电话也不打来，现在又突然说下来就下来，是躲人呢还是躲事？”
“都有吧……就……唉，挺烦的。”
“你在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吃喝拉撒我包了。我还欠你一个大人情，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一个大人情？你开什么玩笑……石门村那事儿，嗯？”
“哦，那就是两个……呃……是两个吧？”
“你欠我多少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华铭东笑着白了他一眼，侧过头去。
这一眼也算是横波流转，自有风情了。
清纯中又有点活力，挺勾人的。
奈何许灼叨念着茅淳珊这关还没过去，其实欠人情感觉特别不好受，看起来大方，其实看华铭东和看讨债鬼没区别。
于是，看讨债鬼笑，感觉就是不怀好意。
看讨债鬼鬼沉着脸，那感觉就是在酝酿逼债。
看讨债鬼犹豫，那就是正在憋坏屁。
看讨债鬼怒，就是觉得可能要狮子大开口被宰一顿了。
看讨债鬼心平气和，没有喜怒哀乐，估摸着是在拉大的。
关键是这种海城吊毛知青，家里多少有些背景。
这种人，家里的事或者她自己搞不定的事，真让自己上有屁用。
他的能耐也仅限于天授村，撑死百湾镇里头还能说两句。
人家真要开口提些他做不到的事，那……
“记不清了，有多少还多少就是……人情这个，是越用越少的。只是咱俩是朋友，别的事就不说了。就是乡下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实际情况你也看到了，今天就这么半天下来，都能带你转个通透。这些就是我们全村这些天来所有的劳动成果。其实还真不够看的。”
“你啊……”华铭东把折叠摇摇椅打开，选了倾斜模式躺下，她面朝着太阳，戴上蛤蟆镜道：“说到底还是不欢迎我。”
“我是怕你无聊才这么说的，你想哪里去了，真有乱七八糟的事来，你躲在十七号，风雨再大我先替你挡着，等挡不住了再说。”
“这可是你说的啊。”
许灼沉默了下，快速想了想，觉得这话虽然有百分之九百九十九骗人成分，但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一时间说大话过了头。
和华铭东打交道，这么搞，心里多少是挺后悔的。
“这些天我就跟在你身边了，你做什么事都带个我……村里其实不无聊，我感觉比海城有意思……就是我在这人生地不熟，也不想去认识什么人。感觉还是跟着你有意思，顺便还能给你打打下手。就当你秘书，助手还有半个徒弟吧，给你使唤的时候，也学学你的本事。你不反对吧？”
“这都小事，到时候你可别叫苦叫累。”
“许若谷她……叫苦叫累过吗？”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假话。”
“她娇滴滴的，一有事就大喊大叫，根本干不下去，懒得出蛆。”
“嗯，还真符合她的性子，我好歹在乡下这些年，比她会做人，吃苦耐劳得多，你就不用担心我好逸恶劳了。”
许灼看旁敲侧击她也没改变主意，便不再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