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天亲手加进去的陷阱图。
只存在于吴建国库房最底层那台“镇库之宝”的主板夹层里,连楚墨都没让看全。
有人不仅拿走了设备,还拆了、拍了、标了、传了——而且,是精准地,把最不该露的那一页,送进了福冈实验室的打印机。
飞鱼立刻拨通吴建国电话。
听筒里传来铁皮棚顶被夜风掀动的哐当声,接着是粗重喘息:“喂?飞鱼?”
“吴站长,”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钢线绷直,“上周五,借走衡准-7的实习生,叫什么名字?”
电话那头静了三秒。不是思索,是肌肉记忆在调取监控日志的延迟。
“林薇。”吴建国嗓音忽然哑下去,“身份证号尾号6821,说是省计量院新来的,导师姓周……我查过,真有这个人。可她借走那台,没走正门登记流程,是从后仓装卸口出来的。”
飞鱼闭了下眼。
后仓装卸口——赵铁柱守的二号查验台西侧盲区。
那里摄像头去年就坏了,维修单压在环保局抽屉底,至今没批。
她没问为什么没修。有些漏洞,是故意留的。
“监控呢?”
“有。但她在出门前三分钟,绕去了隔壁废品分类间,待了四十七秒。出来时,背包鼓得像塞进了一只活鸡。”
飞鱼没出声,只用指甲在桌沿轻轻一划——咔,一声轻响,像金属刮过玻璃。
她调出赵铁柱的加密频道,语音输入:“赵队,查人脸识别。体貌特征:女,24至27岁,身高162±3cm,左耳垂有颗黑痣,穿灰蓝双肩包,背带上有两道浅白磨损痕。重点时段:5月11日下午2点到4点,打洛口岸旅检通道。”
三分钟后,赵铁柱回信,仅一行字:“匹配成功。樱花国‘精测科技’驻华代表助理,佐藤美穗。护照号末四位:7019。”
飞鱼盯着这串数字,忽然想起白天说过的话:“敌人不怕你设局,怕的是你设局时,连他们踩进来的那只脚,都量好了尺寸。”
她起身,抓起外套往外走。
夜风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舞。
她没去物流园,而是拐进旁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包烟,又顺手撕下一张收据,在背面写下几行字:
【废旧教学仪器禁止出境。
依据《国家计量器具管理条例》第38条,未经备案擅自携带衡准系列设备离境者,视为窃取国家工业技术档案。
举报有奖:五千。】
她没署名,只将纸条折成三角,用胶带粘在口岸公告栏右下角——那个位置,正对着阿坤每天接送边民摩的必经的窄巷入口。
阿坤今天没跑活。
他蹲在巷口老榕树根上,嚼着槟榔,眼睛半眯,目光却像探针,一寸寸刮过公告栏上每一张纸。
他认得飞鱼的字——不是笔迹,是节奏:横平竖直,顿挫如刀,第三笔总比第二笔多压半秒。
他吐掉红汁,把纸条抠下来,摊在掌心。
阳光斜照,他看见纸背还有一道极淡的压痕——是飞鱼写字时,另一只手按在下面,无意识留下的指印轮廓。
他数了数:三道,深浅不一。
和陈国强在烟盒滤嘴上划的那道51度折痕,是同一套暗语。
阿坤没笑。
他把纸条叠好,塞进贴身口袋,指尖触到里面那张刚拓印完的配电房草图——七个红叉,最后一个,正落在福冈领事馆后巷那扇锈蚀的铁门内侧。
他抬头,望向巷子深处。
巷子尽头,一盏路灯坏了三天,灯罩积满灰尘,昏黄光晕晕开,像一只半睁的眼睛。
而就在那片光晕边缘,一辆银灰色面包车静静停着,车窗贴着深色膜,放不出一丝人影。
车尾牌照被泥浆糊住大半,只露出一个模糊的“粤”字。
阿坤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那辆车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迈出了第一步。
阿坤蹲在福冈领事馆后巷口那棵歪脖芒果树下,像一截被雨水泡胀的旧木头。
他没抽烟,也没嚼槟榔——三天来,左颊肌肉始终绷着,连吞咽都压着喉结缓缓滑动,怕惊扰耳道里那枚微型骨传导接收器里传来的、飞鱼每三小时一次的滴答倒计时。
他认得那辆银灰色面包车。
车牌上的“粤”字早已被泥浆腌透,但右前轮内侧一道新鲜刮痕,和车顶行李架上半截断掉的天线胶套,与便利店监控里拍到的轮廓严丝合缝。
它每天下午四点十七分准时出现,停在锈蚀铁门十五米外,引擎不熄,空调外机嗡嗡震颤,像一头伏在暗处喘粗气的病兽。
第四天,风向变了。
西南风卷着咸腥味从湄公河下游漫上来,吹散了巷子里常年不散的柴油与腐果混杂的浊气。
阿坤摸了摸后颈——那里贴着一枚硬币大小的温感贴片,正微微发烫:飞鱼启动了干扰器预热协议。
下午四点零九分,司机下车。
穿灰夹克,拎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冰露矿泉水瓶身。
阿坤立刻跨上摩托,油门轻轰,车身斜斜切入巷子中段,故意蹭过面包车左后视镜。
镜面一晃,司机下意识侧头——就这一瞬,阿坤左手垂落,袖口滑出一枚拇指长的圆柱体,表面磨砂哑光,印着某国产电池品牌logo,接口处还沾着一点仿真的电解液结晶。
他假装调整脚踏板,膝盖微屈,指尖一弹——那“电池”便顺着车门缝隙滑进GpS底座下方,卡进两根金属触点之间,严丝合缝,如同本就该在那里。
司机买水回来时,阿坤已骑出百米,后视镜里只留下一个晃动的背影,和车顶那截断天线在夕照里投下的、微微颤抖的影子。
七分钟后,面包车驶离巷口。
导航语音仍平稳播报:“前方三百米右转……”可方向盘却鬼使神差地向左偏了十二度。
又七分钟,它拐进一条标着“渔港禁行”的碎石岔道,轮胎碾过枯芦苇时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像蛇在蜕皮。
废弃渔港仓库的铁皮屋顶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冷光。
飞鱼指尖悬在平板边缘,瞳孔收缩——摄像头传回的第一帧画面:满地拆解的国产家用路由器,主板裸露,排线如神经般缠绕在一台改装光刻机基座上;三名技术人员正围在工作台前,用放大镜比对一张泛黄的手绘电路图——图角赫然印着“衡准-7·热形变补偿模块物理接口拓扑”,正是白天亲手埋进吴建国库房那台老设备夹层里的陷阱页。
她按下加密信标发送键,坐标精准钉入楚墨终端。
附言只有一句:“秤星没歪,是他们拿反了秤砣。”
海面远处,一艘越南籍货轮悄然收起锚链,船首劈开墨蓝浪痕,调转航向。
甲板下,三十台搭载“幻影电路2.0”的诱饵主板静静卧在防震泡沫中,每一块芯片背面,都蚀刻着一行肉眼不可见的微码:R-7-cALIbRAtIoN_Loop。
而此刻,楚墨正站在总部地下七层的“静默分析室”中央,环形屏幕上十六路情报流奔涌交汇。
他目光扫过渔港仓库热成像图、佐藤美穗出入境记录、黑蛇帮近期高频采购的二手家电清单……忽然停住。
手指在其中三组数据上缓慢划过——全部指向同一个细节:所有窃密终端,无论伪装成电饭煲、机顶盒还是旧式空调控制器,其信号回传路径,均经由民用电器内部的wi-Fi模组中继。
他抬手,摘下眼镜,用指腹按了按眉心。
镜片内侧,一行极细的激光蚀刻字若隐若现:
“锅底协议”V0.1 —— 未启用
空气骤然安静。
只有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在耳膜深处,一下,又一下。
静默分析室的空气像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压在耳膜上。
楚墨没开灯。
十六块环形屏幕幽光浮动,映得他下颌线冷硬如刀削。
渔港仓库的热成像图还在右下角循环播放——三名技术人员围在改装光刻机前,放大镜下,那张泛黄的手绘电路图正被逐笔比对;佐藤美穗的出入境轨迹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细而毒的弧线;黑蛇帮采购清单里,“旧式格力空调控制器”“长虹老款机顶盒”“美的2015款电饭煲内胆”等词条密密麻麻,像一串串伪装成生活尘埃的引信。
他的目光却钉在中间主屏:三条数据流交汇处,一个被标红加粗的共性词反复跳动——wi-Fi模组中继。
不是专用信道,不是加密基站,甚至不是卫星链路。
是千家万户厨房里嗡嗡作响的微波炉、阳台上晒着的旧洗衣机、老人床头柜上蒙灰的收音机……所有窃密终端,都把信号悄悄塞进这些“哑巴设备”的wi-Fi芯片里,借它们的天线,向境外中转。
楚墨指尖在桌面轻叩三下,节奏如心跳停顿后的复跳。
他忽然抬手,摘下眼镜。
镜片内侧,“锅底协议”V0.1的蚀刻字在暗处浮出一点微光。
不是未启用——是尚未落锤。
他拨通白天的加密频道,声音不高,却像焊枪点火时那一声“嗤”:“白天,我要一套能长在铁皮上的耳朵。不耗电,不联网,不发声。它只听——听那些不该在居民楼里出现的频率。”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金属镊子轻磕培养皿的脆响:“明白了。用谐振,不用电路。焊点即天线,锅底即阵列。”
三天后,滇西山雾未散尽,打洛镇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已飘起新漆味。
孙有福蹲在象棋桌底下,老花镜滑到鼻尖,左手持焊枪,右手捏着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锡球。
焊枪蓝焰吞吐,稳得像他三十年前三线厂熔炉前的呼吸。
焊点落位——间距3.7厘米,偏差不超过0.1毫米。
七点一线,构成一个隐秘的L型反射面。
他没说话,只从工具箱夹层摸出一张泛黄的《安全用电手册》,封底朝上,轻轻扣在桌腿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