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黄昏,元常陈换了粗布衣裳,蹲在御厨房的灶台前烧火。这个习惯从他登基第一年就开始了——每年秋收后,他都要亲自下厨做一顿饭。柴烟熏得他直咳嗽,却还固执地往灶膛里塞红薯。
\"陛下。\"老太傅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礼单,\"礼部说祭天要用黄琮...\"
\"用这个。\"元常陈用烧火棍挑出个烤得焦香的红薯,烫得在两手间颠来倒去,\"新收的,甜。\"红薯皮已经裂开,露出金黄的瓤,冒着腾腾热气。
老太傅捧着红薯老泪纵横。曾经元孝文祭天时用的是一百零八道珍馐,最后都便宜了守陵的野狗。他想起曾经大魏的君王晚年奢靡无度,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登基四年,宫中的用度却一年比一年简朴。
宫墙外忽然传来童谣声。元常陈扒着窗棂望去——小瑾潼带着一群孩子在收稻草,金黄的草束堆成小山,阿穗正用红绳绑最后一捆。更远处,农人们扛着连枷往家走,身后跟着摇尾巴的大黄狗。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在夕阳下织成一片温柔的纱帐。
晚风送来断续的歌谣,是孩子们新编的《穗满仓》。跑调得厉害,却听得帝王眼眶发热。他转身往灶膛里又塞了把柴,火光映着案头未批完的奏章——最上面那本,是温北君请旨重修《齐民要术》的折子。
红薯的香气弥漫开来,元常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老太傅说:\"明日早朝,朕要宣布一件事。\"
\"陛下请讲。\"
\"自明年始,各州官员考绩,以民生为首要。\"元常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田亩增则赏,仓廪实则升。若有一户饥寒——\"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朕唯他是问。\"
老太傅深深一揖,白胡子几乎要触到地面。他知道,这位曾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帝王,如今正在打一场更艰难的仗——让这片饱经战火的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元常陈坚毅的面庞。远处,小瑾潼的笑声随风飘来,像一串银铃,清脆悦耳。
雨水顺着茅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小瑾潼趴在窗边,数着瓦片上排队喝水的麻雀。她的手指轻轻点着窗棂,每数一只就弯下一根手指。那些麻雀羽毛蓬松,在微雨中抖动着身子,偶尔歪头看她一眼,又继续低头啄饮檐下的积水。
温北君坐在案前批阅文书,紫毫笔尖蘸着新磨的松烟墨,在宣纸上留下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他批到\"清河郡请增农具\"一折时,余光瞥见女儿正用麦秆编着小笼子。那双小手灵巧地翻飞,将金黄的麦秆编织成精巧的笼身,又在顶部收口处巧妙地打了个如意结。
\"爹爹,给!\"她突然转身,雀跃地跑到案前,将编好的小笼子递过来。笼子里躺着三粒饱满的麦种,在透过窗纱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等它们发芽了,就送给阿穗。她说要种在自家后院,等麦子熟了给我做麦芽糖。\"
温北君接过笼子,指腹擦过粗糙的麦秆。这些麦秆经过女儿小手反复揉搓,已经变得柔软服帖。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透过雨帘望去,村里的孩子们正在雨后的泥洼里踩水。阿穗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却笑得最是开怀,她高高挽起的裤脚下,小腿上还沾着昨日插秧时的泥点。
\"先生。\"卫子歇叩门进来,青色官服下摆沾着新鲜的泥点,靴底还带着田间的湿土。\"常陈公子派人送来了新制的农书。\"他双手捧着一卷竹简,简册用靛青色的丝带系着,丝带上绣着细小的麦穗纹样。
竹简摊开时,墨香混着雨后的土腥气扑面而来。这卷《农桑辑要》用上好的青竹制成,每片竹简都打磨得光滑温润。温北君翻阅时,一片晒干的麦穗从简册中滑落。他拾起细看,穗芒上还沾着田间露水的痕迹,麦粒饱满得几乎要撑破外皮。指尖一顿——这分明是去岁他从西域带回的良种,亲手交给赵三试种的那一包。
冬至这天,雅安城飘起了细雪。温鸢在衙门的灶间忙活,铁锅里炖着带骨的羊肉,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雾裹着茴香与桂皮的香气往梁上爬。她挽起的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腕上一道淡疤是当年在伤兵营照料伤员时烫伤的。
小瑾潼踮脚往灶膛里塞柴火,新劈的松木发出清脆的爆裂声,火星噼啪炸响,映得她脸颊通红。她今天特意换了件藕荷色的新袄子,却不知何时蹭上了灶灰,在袖口留下一道黑痕。
\"鸢姐姐,爹爹说以前的冬至要喝赤豆粥。\"她突然仰起脸,被火光映照的眼睛亮晶晶的,\"为什么现在不喝了?\"
温鸢搅汤的木勺在锅中顿了顿。五年前的冬至,正是黑水涧战役最惨烈的时候。她记得那日伤兵营外堆着的尸体比帐篷还高,军医们用最后一点赤豆熬粥给伤员吊命。饿极了的百姓在营外徘徊,眼神空洞得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因为现在有肉吃了呀。\"她弯下腰,用指腹轻轻擦去小瑾潼鼻尖上的烟灰。铜镜映出她自己的倒影——眼角已有了细纹,但比起五年前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碧水死去的温鸢,如今的她眉目舒展了许多。
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温北君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玄色大氅的毛领上结着细小的冰晶。他怀里抱着个青灰色的陶罐,罐口用油纸封着,细绳在罐颈缠出精巧的结。
\"赵三家新开的铺子。\"他眼角漾起细纹,将陶罐放在灶台边。揭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罐蜜渍山楂,每一颗都裹着晶莹的糖衣,在灶火映照下像红宝石般闪闪发亮。\"说谢你去年教他孙女认字。那丫头现在能写会算,把铺子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春分时,织坊的院子里摆满了晾晒的丝线。五颜六色的丝线在竹架上随风轻摆,远望如彩虹垂落人间。老妪坐在枣树下教姑娘们挑花,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银针,在绢布上绣出翩跹的蝴蝶。她每绣完一针就要眯起昏花的眼睛对着阳光细看,但手上的针脚却丝毫不乱。
小瑾潼蹲在纺车前,看阿穗把彩线缠成团。阿穗的手指被丝线勒出红痕,却笑得比春花还灿烂。阳光透过新抽的嫩叶,在她们发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黄底黑斑的蝴蝶停在纺车上,翅膀缓缓开合,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绣像。
\"郡主你看!\"阿穗突然举起布角,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两只小鸟,一只是靛蓝的翠鸟,一只是褐色的麻雀。\"像不像咱们去年在田埂看见的那对?那只翠鸟总爱欺负小麻雀,可下雨天又挤在一处躲雨。\"
院门吱呀一响。温北君立在门口,玄色常服上沾着柳絮,腰间玉佩的穗子还挂着几片桃花瓣。他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匣盖上的雕花是展翅的玄鸟。打开木匣,竟是整套小巧的织针,针身用战场回收的箭杆磨制而成,箭镞改作的针尖闪着温润的光。最细的一根只有发丝粗细,却能在绢帛上绣出云雾般轻盈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