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的雅安城,晨曦还未完全驱散夜色,护城河两岸就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元常陈站在朱雀门城楼的阴影处,看着第一缕阳光洒在河面上,将粼粼波光染成碎金。十二艘龙舟整齐地泊在起点,船首玄鸟雕像的眼中镶嵌着黑曜石,在阳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他抬手抚过城墙上的箭痕——那是三年前叛军攻城时留下的。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让他想起儿时与兄长常雍偷溜出宫看赛舟的往事。那时他们躲在卖艾草的老妪身后,常雍用三文钱买了个香囊挂在他腰间,说能驱散噩梦。香囊里装着朱砂、雄黄和晒干的菖蒲,气味辛辣又温暖,就像兄长掌心的温度。
\"陛下。\"内侍总管王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老人捧着个青竹叶包裹的粽子,粽叶上还带着晨露,细绳系成精巧的如意结。\"温大人天未明时就送来的,说是用今年新长的苇叶包的。\"
元常陈解开细绳时,清冽的草木香扑面而来。糯米中裹着的不仅是红枣,还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麦饼——那是去岁御田里第一茬收成的麦子磨的面。他咬破酥脆的外皮,麦香立刻在唇齿间漫开,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他动容。去年播种时,他亲手将那些麦粒埋进土里,而今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他口中,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轮回。
河岸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小瑾潼穿着杏红色的短衫,正和阿穗往水里放纸船。那些船是用衙门废弃的公文纸折的,每只船上都载着指甲盖大小的粽子。元常陈眯起眼睛,看见小瑾潼往一艘特别的船里放了什么东西——那船比其他船大上一圈,船帆上还用朱砂画了玄鸟纹。
\"那是给河神的贡品。\"温鸢不知何时出现在城楼下,手里拿着新编的艾草香囊。她仰头时,元常陈看见她发间别着朵小小的石榴花,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瑾潼说要把最好的收成献给河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龙舟赛开始的鼓声震得城墙微微颤动。元常陈看着那些精壮的汉子们挥动船桨,古铜色的背脊上滚落汗珠,在阳光下像是一颗颗坠落的金珠。他突然想起黑水涧之战时,他们也是这般拼尽全力划着渡船,只不过那时桨叶搅动的是血水而非清水。
\"常陈哥哥!\"小瑾潼不知何时爬上了城楼,发梢还沾着水珠。她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竹筒,\"我给你留了雄黄酒!\"酒液在竹筒里晃荡,散发出辛辣的香气。元常陈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喉间顿时烧起一道暖流。这味道让他想起战场上的篝火,想起那些就着烈酒取暖的寒夜。
秋分这日,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元常陈就驾着牛车出了宫门。车上的稻谷堆成小山,沉甸甸的谷穗垂在车沿,随着牛车的颠簸轻轻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窃窃私语。拉车的老黄牛步伐稳健,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起了路边灌木丛中栖息的鹌鹑。那些灰褐色的鸟儿扑棱棱飞起,翅膀划破晨雾,洒下一串露珠。
太庙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当元常陈赤着脚,扛着鼓鼓的谷袋踏上汉白玉台阶时,几位鬓发斑白的老臣突然红了眼眶。年轻的礼部尚书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老太傅用拐杖拦住。老人摇了摇头,白胡子在晨风中轻轻颤动:\"让他去。这是天子与土地的约定。\"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殿中盘旋不去。元常陈将金黄的稻穗供上香案时,一粒谷子从穗上脱落,滚到了先帝牌位前。他盯着那粒饱满的谷粒看了许久,忽然想起父皇临终时抓着他的手说的话:\"社稷之重,重于千钧。\"那时他不明白,如今才懂得,所谓千钧,不过是一粒种子长成满仓粮食的重量。
祭祀结束后,元常陈独自来到太庙后的古柏园。这株相传栽种于开国时的古柏,树干上皲裂的纹路像是老人手上的青筋。他将额头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听见远处晒谷场上传来小瑾潼教孩子们唱的《丰收谣》。调子跑得厉害,却透着股蓬勃的生气,让他想起春日的田野里破土而出的新苗。
一片金黄的柏叶飘落在他掌心,叶脉清晰如掌纹。元常陈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萧瑟的秋天,田野里堆的不是稻谷而是来不及掩埋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不是稻香而是腐臭的血腥味。他握紧拳头,柏叶在掌心碎裂,发出细微的脆响。如今这片土地终于重现生机,每一株稻穗都是对亡灵的告慰,每一粒粮食都是给生者的承诺。
夕阳西沉时,元常陈回到御书房。案头摊开着温北君新修订的《齐民要术》,扉页上画着的麦穗饱满得几乎要跃出纸面。他提笔在奏折上批下一个\"可\"字,笔锋比往日柔和许多,像是怕惊扰了纸上那些正在生长的庄稼。窗外,最后一缕阳光穿过窗棂,落在砚台里,将墨汁染成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