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天右手僵在半空，指尖触到她旗袍第一颗盘扣，却迟迟不敢用力。
那粒铜扣小得像粒豌豆，却被海风镀上一层滚烫的光。
“我。。。。只剩一只手。”他嗓音发哑。
“那就用牙齿。反正得你来做。”
盼盼低笑，气息拂过徐云天耳廓，弄得他面红耳赤。
他俯身，牙齿衔住扣袢，轻轻一扯。
铜扣“嗒”一声弹开，接下来的第二颗、第三颗。。。。每解开一颗，她的呼吸就沉一分，胸口起伏得像远处起伏的浪。
旗袍的领口滑下肩头，露出胸口的旧疤---那是两年前在南明河边遭遇行尸袭击留下的，如今早已褪成淡粉，却仍在他舌尖滚烫。
“记得吗？这就是你擅用黑石许愿给我招来的灾厄。”
盼盼用残臂碰了碰那道疤，“我奋勇抵抗，差点死了，之后，我几乎失去了一切。”
徐云天没说话，只低头吻住那道疤，吻住一段无法删改的过去。
再往下，是徐云天被努尔控制时给盼盼造成的伤痕。
虽然已经痊愈大半，但近看上去还是十分骇人。
盼盼能从这样的伤势恢复过来，但却永久失去了相应的功能和美感。
吻最后停在微微颤动的胸口上。
他终于用右手揽住她的腰，掌心隔着薄薄衣料触到她的温度，像握住被太阳晒透的礁石，既坚硬又滚烫。
礁石冰冷，可两人之间却像燃起一簇营火。
盼盼用残腿勾住他的腰，旗袍下摆彻底散开，像一面被风撕破的红旗。
疼痛感袭来，她却不管不顾，只把自己更紧地贴上去，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嵌进他身体里去。
“疼吗？”徐云天突然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知道她左腿残端抵在粗糙石面，纱布早已磨开一线血痕。
“疼。”
她答得干脆，却俯身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但疼才让我记得-----我还活着，还能要。”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她已彻底俯身。
晨光从两人交叠的缝隙里泻下，气温正在不断上升。
此刻他们交握的指缝间，沾了海水，沾了汗，也沾了泪。
远处，潮水开始上涨。
第一波浪花漫过毯子一角，是大海伸出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们交叠的影子，又悄悄退去。
无人知晓，远处某块大礁石的背面，吴欣悦正背对而立。
她急躁地踱来踱去，随手朝沙滩上甩出随兴制造出的各种幽影武器。
幽影长枪、镰刀、短斧在沙地上犁出道道深沟，又迅速被潮水抹平。
吴欣悦每一次甩手，都像在把自己心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火苗摁进湿沙里。
她听见礁石那边压抑的喘息，听见浪花拍岸的节奏里掺进细碎的呜咽。
她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
吴欣怡又释放幽影，幽影在她掌心凝成一把极薄的匕首，只是这次，她没有将匕首掷出去。
匕首被她用力捏碎。
碎影随风散进浪里，无人知晓。
虽然她是幽影武器的造就者，但武器就是武器，并不会对任何挑战它锋芒的人网开一面。
创口的血肆意流淌，滴落在地，很快被海水弄湿、稀释、卷走。
手痛好过心痛，手痛扯走了吴欣怡的注意力，也让她冷静下来。
吴欣怡狼狈地拉开小包，手忙脚乱地扯开一卷绷带，胡乱将手包扎起来。+
绷带将手掌缠了三圈，吴欣悦低头看着那团歪歪扭扭的包扎，刚才捏碎幽影匕首时，只是觉得掌心一寒，现在被绷带闷着，反倒比之前更疼了些。
她忽然笑了声，笑声被风吹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疼有什么用？疼能让礁石那边的人回头吗？能让徐云天左手重新长出来吗？能让盼盼的残肢突然复原，穿着旗袍在沙滩上跑起来吗？
不能。
潮水又涨了些，漫过脚踝浸湿鞋袜时带来一阵冰凉。
她后退半步，踩在干燥的沙地上，鞋跟陷进沙粒里，发出细碎声响。远处礁石那边的喘息声低了下去，换成了断断续续的对话。
吴欣怡无意再听，她转身离开，给两人留下整个海滩。
一只小螃蟹横着穿过沙滩，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潮水抹平。
三天后，罗安达国际机场。
吴欣怡推着盼盼的轮椅，徐云天拄着拐杖，三人时不时说上几句，但气氛却并不热烈。
吴欣怡请的两名中国护士也紧跟其后，她们会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全程负责照料盼盼。
广播里传来葡萄牙语的登机通知，温柔的女音在空旷的航站楼里回荡。
盼盼仰头望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左臂无意识地摩挲着旗袍领口的铜扣---那是徐云天在海边帮她重新扣好的最后一颗，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
“北京今天有雾，落地记得多穿点。”
吴欣悦把保温杯塞进盼盼的随身包，里面是刚泡好的姜茶，一边向盼盼跟两名护士交代道：“康复中心的人说会举着牌子在出口等你们，别跟错人。”
“晓得了，吴妈妈。”盼盼故意拖长声调说贵阳话，尾音却软下来。
她把保温杯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小暖炉。
那是吴欣悦早上起床煮的，姜切得大片，加了红糖和一小片柠檬，去腥、暖胃，还能压住久坐飞机的恶心。
她偏头看向吴欣悦缠着绷带的手，“你的手得换药了。”盼盼声音很轻，“别总用幽影武器发泄，伤的是自己的手。”
吴欣悦指尖蜷了蜷，把受伤的手往身后一藏，耳尖泛红：“都说了我是在海滩摔倒不小心被礁石割到的，医生说就是点皮外伤。倒是你，飞机上别总靠窗坐，不方便。”
“知道你关心我。”
盼盼笑了，“但我想多看几眼安哥拉的海，以后怕是少见了，毕竟是大西洋。”
“没事，以后你可以看青岛的太平洋。”
徐云天强笑着，眼里却满是不舍。
盼盼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下。
那天早上海边的激情后，她已彻底原谅了徐云天。
但她不会告诉他，就让他心怀愧疚地活着吧。
这也是给盼盼自己留点小念想。
机场广播又响了一遍，葡语、英语的登机提示轮番滚动。
盼盼把保温杯抱得更紧，这一刻，她突然很是不舍。
吴欣悦蹲下来，最后一次帮她把膝盖上的毛毯掖好，声音压得很低：“落地后给我报平安，不许逞强。”
盼盼点头，却没应声。
良久，“走了。”盼盼说。
声音不大，却像把钝刀，把三人之间最后一根绷紧的线割断。
两名护士推着轮椅转身，金属轮子在地面敲出清脆的声响。
徐云天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轮椅扶手。
“盼盼。”
“如果。。。。如果青岛的康复中心住不惯，就回来吧。”
盼盼没回头，只抬起右臂残端，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徐云天，”她声音平稳，“别让我再恨你一次。”
轮椅继续向前，拐过安检通道，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吴欣悦站在原地，看着徐云天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叹了口气。
“她说得对，”她低声道，“恨比爱省事。”
“那你恨我吗，欣悦？那天早上，我。。。。”
徐云天想继续说下去，一根细软的手指已经抵在了他唇上。
“别再说了，”吴欣悦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压在他唇上，眼底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那天早上的风那么大，浪那么急，谁都做不了完美的选择。”
她收回手，转而牵起他没受伤的右手，掌心相贴时，能感觉到他指节的僵硬。
“盼盼选择回国，是她的新生；我们留在这儿，也该有我们的活法。总盯着过去的脚印，会忘了前面的路怎么走。”
机场广播里的登机提示还在机械重复，拖着行李箱的旅人匆匆擦肩而过，行李箱的滚轮声、孩童的哭闹声、情侣送别的低语声混在一起，却衬得他们身边的空气格外安静。
徐云天望着安检通道的方向，盼盼消失的拐角处仿佛还残留着她旗袍的红影，心口像被潮水漫过，又空又沉。
“可我欠她的。。。”
“欠她的不是用愧疚能还的。”吴欣悦打断他，声音轻却坚定，“是以后我们各自过好日子，这样她在青岛也能睡得安稳，不用再怕半夜惊醒时，想起那些被污秽追逐的日子。”
“何况，你难道就不欠我的吗？”
吴欣怡抬手，用没受伤的左手抚平他眉间褶皱，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徐云天，你丢了一只手，我伤了一只手，但我们还有两只手能握在一起，这就够了。”
徐云天喉结滚动，欲言又止，终于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两人的指缝。
他忽然想起在医院时，盼盼用残臂写的 “各安天涯”。
那时只觉得酸涩，此刻他才懂：所谓天涯，从不是隔绝，而是各自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带着彼此的牵挂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