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男子背着高热的少年,脚步踉跄地冲进药坊门。少年滚烫的脸颊紧贴在他肩头,嘴里不住地呓语着。女人紧跟在旁,鬓发散乱,裙角满是泥污,手中紧紧攥着浸透凉水的帕子。骑瘦马的男子也脚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槛,腰间佩刀随着他的步伐叮当作响。
四人刚一跨入门槛,柜台后两鬓斑白的老掌事便抬眼看来,手中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也为之一顿:“几位是抓药还是问诊?”
“劳驾!家中小儿高热不退,浑身烫得厉害。” 女人急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如今已开始说胡话了……”
老掌事神色瞬间凝重,快步绕过柜台。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开少年紧贴额头的汗湿碎发,掌心刚触到那滚烫的皮肤,便猛地一缩。他瞥向门外高悬的日晷,喉结滚动两下,面露难色:“先生卯正三刻才开诊......”
话还没说完,怀中少年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喉间溢出含糊的呜咽。老掌事牙关一咬,扯住身后学徒的衣袖:“快!把西边的息疴室收拾妥当,安置病人,再取三盏芦根饮!” 说罢,已转身疾步向内堂走去。
三人见状,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驾车男子踉跄着扶住门框,大口喘着粗气,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女人瘫坐在一旁的长凳上,双手仍止不住地颤抖,却强撑着起身,跟着小学徒一同离去。骑瘦马的男子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悬在腰间的拳头缓缓松开,低声念叨着:“阿弟有救了,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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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救了。” 为首的汉子紧紧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神色凝重,“只要逃出此地,我们就有救了……”
晨雾如纱,将归州城郊笼罩得朦胧不清。三十余骑踏碎满地霜露,铁蹄扬起的泥浆在灰蒙天色中飞溅,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开府大人!” 探马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溅起一片泥花,“前方密林里横陈着几具尸首,看样子死去多时了!”
话音刚落,三十余骑的队伍骤然停住,马蹄踏碎晨雾的声响戛然而止。
原来,此人正是获罪逃命的李靖。昨夜,李瑗的亲卫快马加鞭,手持令牌直闯归州军营。不由分说,李靖的兵符便被夺走,兵权瞬间被解除,还扬言要将他押解回信州受审。
千钧一发之际,李靖麾下五十亲卫立即拔刀相向,结成战阵。混战中箭矢如雨,厮杀声震天,十多亲卫力战身死,用血肉之躯撕开重围缺口。李靖在余下亲卫的拼死护卫下,才得以突出归州。
“带我去看看。” 李靖神色一凛,勒住缰绳,铁甲在晨雾中泛着冷光。他眯起眼睛,望向雾气弥漫的密林,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收紧。
身后三十余骑屏息等待,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铁蹄踏碎满地枯叶的声响,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清晰。只见雾气氤氲的密林深处,一团黑影伏在枯枝败叶间,隐约还能瞥见暗黑的血迹在苍白晨光下泛着冷意。
众人策马缓缓靠近,只见几具尸首被粗麻绳紧紧绑在树干上,枯叶落满腐烂的面庞。脖颈处狰狞的伤口翻卷着皮肉,干涸的黑血顺着树干蜿蜒而下,在泥地里凝成暗褐色的血痂。他们双臂被反剪捆住,口中还塞着破布,双目圆睁,嘴角凝固着未喊出的呜咽,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树皮,似乎直到断气前都在徒劳地挣扎求生。
“开府大人!” 探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溅起泥花,“这几人衣甲绣着玄色云纹,与十日前袭扰归州的萧军斥候如出一辙。” 他指向林间凌乱的枯叶,凹陷的马蹄印在泥泞中交错延伸,“四周痕迹杂乱,往西北方向去了,估摸着,至少有三千骑兵。”
李靖闻言,目光凝视着林间,心中已然知晓其中真相,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守城夜,兄长韩世谔此前率军救援归州时,必定是先在此地短暂停驻。
想到此处,李靖转首回望归州城,从怀中掏出此前韩世谔留予他的玄铁令牌,心中也已有了决议。他深吸一口气,将令牌紧紧攥在手中,回头望向身后的亲卫们,目光坚定而沉稳:“弟兄们,前路艰难,但我们绝不能退缩,退缩也便是死路一条,前方或许有我们的一线生机,诸位可愿与我同去?”
众亲卫们听闻,纷纷挺直腰杆,齐声高呼:“愿随大人同去!” 声音在林间回荡,透着视死如归的决然。于是,这三十余骑再次踏上征程,铁蹄声在晨雾中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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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这座破败的驿站,以残垣断壁和漏风的屋檐,为五百余人提供了一夜的短暂庇护。林元正从墙角的草堆上率先醒来,想要撑地起身时,却被手掌的刺痛扯回神志。
低头一看,昨夜激战时,虎口撕裂的伤口已被粗布条仔细包扎,淡淡的酒精味混着草药香萦绕鼻间。手指轻轻一摸,里面还包裹着止血的草药。
喉结滚动间,他的目光扫过屋里的周遭,左侧蜷缩在墙根熟睡的林安,单薄的衣摆还沾着昨夜突围时的泥渍,右侧抱着膝盖打盹的刘武轩,怀中紧搂着那把长剑,在门槛处,还有不少林家此次出行的家生子,姿态迥异,却都在这破败驿站里,寻得片刻难得的安宁。
刘武轩原本抱着膝盖打盹,察觉到身旁动静,猛地抬头,眼神从警惕转为温和:“家主,你醒了?” 他扫了眼窗外仍暗的天色,轻声劝道,“趁天色还早,家主何不再歇息一会?”
林元正望着刘武轩眼下浓重的青黑,以及布满血丝的双眼,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对方歪斜的衣领扶正,轻声道:“一夜没合眼?瞧这脸色,如此憔悴。”
刘武轩深深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剑柄,声音里满是怅惘:“家主,我整夜都在琢磨舅舅的话。他说长枪长矛才是马背上的杀招,这话确实在理......”
他垂眸看着剑身流转的寒光,喉结动了动,“可我实在放不下这柄剑。娘亲总说,长剑舞起来最是飘逸灵动,有君子的风骨。这一练,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