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正悠悠醒转,眯起眼睛,借着朦胧晨光打量四周。身下明黄锦被绣着金线蟠龙,龙身蜿蜒,鳞片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起。
几步外花梨木案上,鎏金茶壶正冒着袅袅热气,仿佛在召唤着他。他赤着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一阵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快步走到案前,伸手提起茶壶,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几分宿醉的不适。
不远处博古架上,一尊和田玉观音像慈眉善目,静静地俯瞰着世间万物。旁边熏炉中飘出袅袅青烟,散发出淡淡的檀香,给这静谧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祥和。
他抬手推开雕花木窗,顿时,裹挟着凉意的秋风卷着几缕桂花香汹涌地涌进殿内,与秦怡喜欢的桂花香水如出一辙。
院中那株老桂树抖落残叶,绛紫色的叶片打着旋儿悠悠坠向青石地面,秋风掠过枯叶,沙沙声响此起彼伏,混着远处宫墙旁竹帚轻扫的簌簌声,宛如一首轻柔的晨曲,又将宿醉的混沌思绪吹散了几分。
林元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活动着发麻的手脚,试图驱散浑身的困意,重重晃了晃发沉的脑袋,仿佛要将脑中的迷雾驱散。
可昨夜宴席上的情景却如被墨色浸染的宣纸,只剩杯盏交错的虚影,模模糊糊,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离开宴席,又是如何来到这处寝殿的,半点印象全无。
林元正苦笑着摇头,自嘲般喃喃道:“看来真是喝断片了,这副身子的酒量竟如此不济。往后还是喝茶水来得稳妥些……”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回廊由远及近传来。林元正微微皱眉,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确认声音越来越清晰后,大步上前拉开雕花木门。
只见长廊中,林安端着鎏金托盘缓步靠近,他瞥见林元正探出身形来,立马三步并作两步朝殿门赶来,托盘里的青瓷碗随着步伐轻晃,蒸腾的热气在晨光里蜿蜒成缕。
林安疾步上前,躬身稳稳递出托盘,面上浮起关切之色:“家主竟醒得这般早,怎不多歇息会儿?昨夜你醉得厉害,我见厨舍熬了醒酒汤,便赶忙给你端了一碗,趁热喝能缓些头痛。”
林元正伸手端起汤碗,氤氲热气裹挟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在冷冽的秋风中凝成袅袅白雾,几乎模糊了碗沿描金的缠枝花纹。
他端着汤碗凑近鼻尖轻嗅,望着碗中翻涌的褐色药汁,眉头微蹙,指尖轻点碗沿,语气带着几分惊诧:“葛花、白豆蔻仁、砂仁、木香…… 还有青皮、茯苓、白术、干姜…… 这醒酒汤的配伍如此讲究,究竟是谁开的方子?”
林安闻言微微一怔,面上露出几分诧异的笑意:“家主好眼力!昨夜宴上醉倒的人不少,这醒酒汤的药材,是徐将军天不亮就去药局库房亲自挑选、配伍的,还守在小厨舍亲手熬煮了不少。”
林元正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碗沿,恍然想起历史上徐世绩不仅谋略过人、战功赫赫,还曾随军行医,精通岐黄之术。
高宗朝时,徐世绩以司空之尊领衔天下医药典籍修订,历时两载勘定药味形态、辨明方术真伪,终在显庆四年修成《新修本草》。这部官修药典收罗八百余种药物,还配图详解,堪称大唐医药集大成之作。
林元正思索间,林安见碗中热气渐散,忙上前半步温声提醒:“家主,这汤药趁热喝为好,别等凉了失了药效。”
“你说得在理。” 林元正恍然回神,将瓷碗往唇边一送,仰头一饮而尽醒酒汤。苦涩药汁滚过喉头,尾调带着干姜特有的温热,顺着喉管一路熨帖到胃里,驱散了残留的宿醉寒意。
林元正放下空碗,用手指抹去嘴角残留的药渍,目光看向林安问道:“你方才说昨夜醉倒的人不少,都有谁?武轩也喝多了吧?”
林安略一迟疑,脸上神色有些古怪,低声回应道:“昨夜韩将军来者不拒,最后被人抬回去歇息,程将军、罗将军也醉得不轻。”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林元正,语气带着几分斟酌,“倒是武轩,罗将军是和他对饮醉倒的,昨夜他自始至终都清醒着,散席后也是他帮忙把你背回这寝殿的。”
林元正闻言微微一愣,记忆翻涌,恍惚间,昨夜醉倒前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烛火摇曳的宴席上,刘武轩与罗士信碰杯时爽朗的笑声,二人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前襟也浑然不觉。
想到这,林元正耳尖泛起薄红。昨夜宴上,自己还拍着刘武轩的肩膀教导饮酒之道,此刻回想,只觉荒唐。毕竟那一碗烈酒足有四五两,而自己不过二两酒量,相较之下实在相形见绌,一股窘迫感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烧得他连脖颈都有些发烫。
林元正看着林安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骤然紧绷,目光灼热又带着几分紧张:“我昨夜醉倒后,是不是做了什么失态的事?说了什么胡话?”
林安神色越发古怪,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目光躲闪着不敢与林元正对视:“家主…… 你刚醉倒时趴在案上歇息,可后来酒劲上涌……” 他突然顿住,咽了咽唾沫,像是在斟酌用词。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林元正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宿醉断片的恐惧席卷而来,那些空白的记忆像深渊般令人不安,此刻竟要靠旁人揭开这桩 “社会性死亡” 的真相。
“到底怎么回事?” 他耳尖涨得通红,又羞又急地追问,“我没有丝毫印象了!快说,后来还做了什么?”
林安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家主你突然站到座椅上,高声吟诗,引得满堂宾客先是惊愕,继而纷纷击节赞叹。我从没见你展露过这般文采,连刘先生都称家主深藏不露……”
林元正心脏狂跳如擂鼓,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既怕酒后失言沦为笑柄,又被心底翻涌的好奇挠得百爪挠心:自己究竟吟诵了些什么?平日里他将记忆里的诗词歌赋深藏心底,连半阙都不敢吐露,生怕引人怀疑、惹来麻烦,如今却在醉意中破了戒,也不知是惊才绝艳,还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越想越慌,他喉间发紧,猛地抓住林安的肩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你昨夜怎么没拦住我?快说!我昨夜到底吟了什么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