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过去的人,早已不在。
长乘、小宽、迟慕声、艮尘、陆沐炎、少挚站在大高的墓碑处。
六个人的影子在日光里被拉得很长,像六道迟迟不肯落下的叹息,压在碑前的草地上…...
几人一言不发。
沉默,像一层薄薄的灰,落在每个人的肩头。
轻,却沉得人咽不下气。
迟慕声凝视着墓碑,眉头微蹙,定定盯着,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空。
这墓碑…...好新,完全没有一点灰尘。
碑面像刚刚擦过一般,石纹清清楚楚,光从侧面斜斜压下来,竟能映出人的影子。
那种新,不是“刚立”的新,更像是“天天被人照拂”的新,干净得让人心里发酸。
墓碑一旁,种着一些沾着露水的小花。
还有一碟大高师兄最爱的…...酸豆角。
迟慕声抬眸,看向周围。
殉葬园很大,碑林沉静。
草色一眼铺开,风从远处扫来时,能带动整片草浪轻轻起伏。
野花也在远处开着,散落在草间、石隙、碑旁,像不肯离开的星点。
可再远些的花,叶尖干干净净,花瓣上没有露水,阳光一照,只剩极淡的光泽。
只有大高师兄墓碑周围的花有露水,远处的野花没有...
原来…小宽师兄一直强忍着面对我们,其实自己每日独自前来打扫吗…...
这念头,像一根冷针,轻轻扎进迟慕声胸口最软的地方。
他眨了眨眼,看向小宽,同时也划过几人的表情。
此刻,上午的阳光热烈明媚,像一把把金色的火,披在每个人身上,连衣角都被照得暖亮。
小宽却像站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一片死寂。
他的身形仍魁伟,肩背仍厚实,可那厚实里像被掏空了什么,立得再稳,也只余一种迟钝的沉重。
那双原本坚定明亮的眼,像被夜里反复熬过,熬到没了火,只剩一汪深不见底的灰。
艮尘站得近,眸底压着不肯外露的阴沉;
长乘目光落在碑上时沉而稳,却也像背了座大山一般;
少挚静静立着,温润的气息被这片墓园压得浅下去。
陆沐炎眉眼里沉静,却有一种更深的克制。
此刻,几人再也不用瞒着他了。
那悲痛,终于可以曝晒蔓延。
没有落泪、也没有失控,只是一层层扣在眼底、唇边、呼吸里,像起伏却不肯破面的暗潮。
迟慕声睫毛轻颤,仿佛懂了…他们瞒着自己的原因。
那种懂不是开窍般的轻松,而像被人轻轻按住后颈,逼着他看清某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有些痛,不能在你最需要活下去的时候塞进你手里。
一旁,陆沐炎看着墓地上大高的字样,缓缓低下了头。
又一次来到…大高师兄的墓地啊…...
大高师兄墓碑前的花枝被扶得极稳,泥土隆得整整齐齐,藤细长却有力,嫩荚饱满青亮,带着晨露的湿光,像是刚被人俯身摸过一遍。
原来...小宽师兄每天都有来打扫。
她指尖微微发凉,像被碑上的冷气轻轻吻过。
她的心口也像被压住,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忽然,迟慕声轻声道:“沐炎...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转头:“你为什么也瞒着我?”
这一声很轻,却像掀起了沉默里最薄的一层雪,露出底下冻得发疼的土。
陆沐炎眼睫轻颤,如实回答:“……我没看到具体过程,只是听到了。”
她叹一口气:“没有人瞒着你,只是讲的时机不对…...突然去哀牢山,遇到这么多事儿,刚回来就得去肙流,马不停蹄下…...”
陆沐炎的声音压得很稳,可尾音里还是漏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疲惫,低下头,看着光洁的墓碑:“小宽师兄,远比你看起来要糟糕得多。”
“他只是...只是不想让你有其他阻挠。”
“他害怕这么重情谊的你,会被分了心神,所以…他不能和你说。”
说着,陆沐炎顿了顿:“毕竟...”
未及她说完,迟慕声轻笑一声:“呵呵,我知道,我已经懂了。”
那笑,像在唇边划过一瞬的风,明明轻,却带着锋利的凉。
迟慕声抬眼:“毕竟...我是雷祖转世…...”
“任何一个有可能造成雷祖觉醒的隐患,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对么?”
他的目光从碑上移开,缓缓扫过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像在确认,也像在把自己往一个更高、更孤独的地方推去…...
风像忽然停了。
野花的颤动一瞬凝住,檐铃的清响也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按住,连阳光都在这一刻变得煞白。
艮尘蓦然一震。
那双沉冷的眸子里像有电光一闪,各种不可言说的复杂一齐翻涌上来。
慕声…终于已经知道自己是雷祖了。
不愧为肙流,此七日进修…….纵使我身死,也实在值得。
小宽也难以置信地盯着迟慕声看。
那死寂的眼底终于裂开一缝——
不是意外,而是那根一直悬着的弦,被迟慕声亲口说出的“雷祖”两个字重重拨响。
而陆沐炎,却看着迟慕声唇角扯起的那抹悲凉…...眼眶微微湿了。
她完全共情这位所谓的‘伟人’,在觉醒之前的悲凉。
这不是少年遇事的委屈,而是一个人把自己从“我”里硬生生拔出来,塞进“雷祖”里之后的孤冷。
此刻,长乘与艮尘快速交汇了一个眼神。
大高用命来死守如瓶的因果,终于可以结束了…….
可...
可那日,究竟如何差点造成雷祖觉醒的事情...
对于此刻的迟慕声而言,绝对不能知道…...
于是,长乘轻应:“嗯,谁都是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步步往前走,谁都是这样…...”
长乘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把一块沉石悄悄放回土里,不惊动谁,却压住了所有更尖锐的真相。
那话落下时,像一只手缓缓覆在迟慕声的肩头。
不是安慰,是告知——
你此刻懂的,只是这条路的表面,路下还有更深的东西,不到时候,不能拨开。
而对于陆沐炎而言——
那日,如何造成雷祖差点觉醒的隐患,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自己在溪边引发的溪水干涸吗?
那场灼热,甚至让慕声都丢了半条命…...
此刻,长乘的这句话,省下了那些因她而起的事件,让她的心内,更苦,更涩了。
她像被这句话护住,又像被这句话反噬——
护住的是迟慕声此刻不该承受的因果,反噬的是她心里那口没说出口的自责。
她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发闷地跳,像有人在暗处轻轻敲鼓,每一下都敲在“若是我当时……”这句话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造成这等程度的灼伤?
她至连预防的机会都没有。
但没有一个人怪她…...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把那苦涩吞下去,任它在喉咙里慢慢沉成一块冷硬的结。
风又起了,檐铃重新响起来,清脆,仍旧清脆。
可那清脆里再没有轻快,只余长长的余韵。
露水从花瓣上抖落一滴,落进新土里,土色微微深了一点,像有人悄悄在这里落了一滴泪,又被山风很快吹干。
六个人仍站在碑前。
阳光很亮,野花很小,世界仍旧热烈地往前走。
而他们的心,却在这新碑前,安静地沉下去。
像被命运压着,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离别”这两个字的重量。
…...
…...
长乘后院,溪声昼夜不歇。
像一根细而稳的线,把这片连绵的练功之地从左到右悄悄缝合起来。
三处庭院沿溪解开,彼此相望,又各自封存着不同的气象——
左侧肃杀如刀,中间温润如画,右侧巍峨如山。
清溪自左入,绕过老柳石拱,穿过芍药牡丹的香影,再贴着山石的脊骨回旋而去。
水面碎光一跳一跳,像风从云缝里抖落的银鳞。
长乘的小院在中央,最安静,也最像“家”。
假山叠翠,夹着几株修竹,竹影溜进溪里,水一荡,影子便软成一层淡墨。
石拱桥上青苔深浅交错,踩上去有微微的凉意,桥下游鱼翻肚,鳞光一闪,像从水底悄悄抛上来的星子。
一楼的窗缝里,冒着细细炊烟,烟气沿屋檐盘旋,再被溪边的湿风轻轻带散。
带着米香、带着药膳的温甜,像一只无形的手在院里拢着火气。
院内无人说话时,连烟都轻,连风都懂得不惊动谁。
…...
…...
后院中,迟慕声正凝神练功,衣襟被汗浸出一圈暗色,贴在背上。
但他的站姿比往日更稳,像一根被雷火淬过的钉子,钉在这片泥土里。
陆沐炎原本犹豫不前,生怕重演那日溪水干涸的意外,又把谁卷进命里无法回头的裂缝...
但长乘劝说溪水对修炼大有裨益,且他与少挚会在一旁护法,若有异动必先断之,她这才安心前来。
于是三人便在溪边同修。
右侧庭院里,山石聚拢成峰,峰间“谦云”亭静立如志,亭柱龙凤雕刻在日光下泛出沉金。
艮尘盘身亭中,气息沉稳如山,不动声色地把四野艮炁吸入周天。
每一次呼吸,山石便跟着微微应和,不时传来巨石隆起、断裂的闷响,伴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像大地在他掌心里慢慢翻身。
修炼中的几人周身气息流转各异。
迟慕声这边,起初只是肌肉发热、掌心微痒,像有无数细小的蚁在皮下爬,身畔开始浮现细密的雷纹,银白色的电丝在暮色中明灭不定;
少挚立在不远处,衣摆贴着草叶,草地却渐渐湿润起来,露意从土里被他一点点唤出,润着叶尖,润着空气。
他的坎炁不张扬,却像一口井深不见底,水汽悄然浮起,连风都凉了半分。
陆沐炎站在两人之间略偏后的位置,离炁运转时,周围空气微微扭曲,像被热浪轻轻拂过。
她的脸很快红起来,不是羞,是热,热得像把自己放在一盏慢慢升温的灯里。
陆沐炎咬着牙,一遍遍把离炁压进经脉,压得极稳,极克制,连指尖都不敢抖一下,生怕再出异象。
而此刻的迟慕声,身体里,某种久睡的东西开始不安分。
起初,是耳畔嗡嗡,像雷雨还在很远的天边,却偏偏在他头顶压着;
再是皮肤上跳出细细的电麻,沿着手臂、肩颈游走,像寻找出口的银蛇。
渐渐地,周围开始有雷丝生出,细若蜘蛛网,蓝白相间,缠在他肩头、发梢,时断时续。
迟慕声皱了皱眉,诧异地闭紧眼,更加用力地把气沉下去,雷丝便像被他心口一拽,骤然伏低,又在下一刻轻轻弹起…...
他没敢停。
那梦里的雾林与背影尚在血肉深处发冷,他知道自己不能停——
停下来,便会被那背影追上来,追上来,便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日头一寸寸偏西,溪水的光从亮银慢慢磨成淡金。
风穿过三处院落,带着不同的气味——
左院青松的冷,右院山石的沉,中院花草与烟火的软。
天黑得很快,像有人用一块深蓝的布从山头一路铺下来,遮住了最后一缕日光。
天光由暖黄转为深蓝,最后没入墨色。
夜色合拢时,雷丝反而更清晰,微微照亮迟慕声指间的汗珠。
远处的溪声更深了,像黑夜里有人轻轻说话。
星子一颗接一颗亮起,晚风带来凉意,吹动院中竹叶沙沙作响。
几只晚归的雀儿掠过屋檐。
火光点起,院里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滩河星。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前厅传来小宽的喊声,嗓门洪亮,像一锤敲开夜色:“吃饭了——”
迟慕声猛地吐出一口浊气,雷丝“噼啪”一闪,像是极不情愿地缩回他体内。
陆沐炎抬手擦汗,掌心还热得发烫,心里却松了一点点。
少挚收势极轻,草地上的湿润像被风一抹就散,却留下更深的土香。
艮尘一跃,飞过院落围墙,夜色里,衣摆落下,像一片稳稳压住风的山影。
艮尘目光扫过迟慕声、少挚、还有陆沐炎周围地下的汗渍,以及三人周身的炁脉走向,点点头:“不错。”
这两个字落得轻,却像替他们把心口那团紧绷的气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