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夜露的神情，梦中雨就知道她在为自己难过。
“不用担心我，这是我和梦家的宿命而已。”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
梦中雨露出温和的笑。
“我也许有失去，但我也得到了很多。”
“我很骄傲自己能拥有这样的血脉，让我能享受常人享受不到的东西，让我有能力守护这个有家主、有一泉哥、有星容在的重要的家。”
她的眼神明亮。
“经过这次事情，梦家会处理所有本家的糟粕，也不会再将神之血捆绑在本家。无所谓出身，只要神之血依旧护佑梦家，能有子孙代代继承，就可以了。”
“星容也好，所有旁系子女也好，都不会再被本家欺压。旁系的有才之人，也不会再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这样一来，即使星容选择留在家中，他的日子也会比以前好过的多。”
笑颜如花，但过分美丽，盛极而衰，反而引人难过。
“毕竟，他一贯不喜欢本家高高在上的做派呢。”
梦中雨故作开朗，不夜露却笑不出来。
没想到阿雨打算了那么多。
即使受过穿心之痛，被家族这样对待，她也依旧爱着梦家，事事为梦家考虑。
梦中雨爱梦星容，也爱着家中的所有人。
这样不畏死亡、只为家族的忠诚心性，和她甘愿奉献、过于无私的神性，也是血液的影响吗？
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呢？
如果不曾继承这样的身世，梦中雨就能随心所欲的生活了吧。
和梦星容周游世界的愿望，也不再只是缥缈的梦了吧？
真的很想见到......那样自由的她啊。
不夜露不禁握紧梦中雨的手。
想听她大声的笑。
想听她直率的表达所有喜怒哀乐。
想看她成为真正的“人”。
但此时，除了付出廉价的同情，她什么都不能为梦中雨做......
有神之血还原残局，但为避免遗漏，梦一泉和梦越亲自去查看了。
梦中雨带着不夜露进到里屋。
“小露，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不夜露有些局促的擦擦脸，点头。
梦中雨道:
“神之血能让我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真相和规律。就我所知，神选游戏从未有外来人参与游戏，而你——是第一个。”
“你在思考自己被带来这里的意义，我也确信这不是巧合。”
她顿了顿，又道：
“我之前提到过我的目的……事实上，我在寻找能让梦家后代脱离这场游戏的方法。”
不夜露一愣。
梦中雨神情凝重。
“我们感谢这个血脉，但不希望子孙被游戏束缚，像我一样不得自由。”
“本家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次打破血统壁垒，就是保证梦家能有更多可用的后代和人才、能有更多子女分担血缘的第一步。”
她轻叹一声。
“实际上，过往发生过的上百场游戏中，获胜者是梦家人的情况......不到五场而已。”
“我也已经预见了，自己不会活到最后。”
她笑笑。
“这也许也是神的恩赐吧。”
不夜露更觉悲哀。
被清楚告知自己的死期，清楚的看着时间前进，这怎么会是恩赐呢？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咬咬牙，心中明了。
“我懂了，你想通过我，找到破解这个宿命的方法？”
梦中雨坐直身体，低头道歉。
“是的，最初接近你，我确实别有目的，真的很抱歉。”
“于公，我们合作结盟，是双赢的局面，于私的话......”
她神色晦暗几分，却强迫着露出苦笑。
“一泉哥曾经告诉我，除了家族，我也是我自己。”
“我在梦家这些年，从未有过一个朋友，也不被允许有朋友。”
梦星容就是前车之鉴。
眼神真挚而诚恳，梦中雨凝视着不夜露。
“虽然起因是游戏，但你是第一个我能堂堂正正交往的对象。不像其他人，不是对我避之不及，就是我不得亲近......”
“我很喜欢你，也想要了解你，想和你成为朋友的心，绝无一丝虚假。”
“你能来，能听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只存在于书中的友谊一词，于梦中雨来说，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像是想起什么，她的声音低哑了。
“哪怕......你只是因为我的特质，才下意识的喜欢我，也没关系。”
袖子里，梦中雨握紧了拳头。
唉。
还是第一次见阿雨这么不安呢。
不夜露无奈的笑起来。
如梦星容所说，梦中雨的确不是神，只是个无比可爱、让人心疼的女孩子。
“即使没有这个特质，你也是我的朋友呀。”
虽然始于隐瞒，但会行于两人互相关照的心意和相牵的手，终于——
摇头甩开不妙的预想，不夜露道：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所以——”
她的美好，她的痛苦。
她的坚持，她的沉重。
不夜露都看在眼里。
……想救她。
如果自己是契机，不止是梦家的后代，面前这位少女，才是她此刻最想拯救的对象。
梦中雨的手真凉啊。
“快点暖和起来吧......”
她倔强的用力握住。
--------------------------------------------------------------------
第二日，不夜露等人就要回去了。
再过几天就是空海之间的集合之日，他们也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昨天因为司丽尔手下的能力和神之血的效果，梦魔和沙利叶一觉到天亮，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夜露也只是浅浅带过几句，没有多说。
梦中雨表示后续就交给梦家来解决。
出发前，不夜露去跟梦中雨告别。
梦中雨在殿门口等她。
她的妆容依旧完美，笑容温和宁静，但眉眼深处却透着些虚软的疲倦。
不夜露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阿雨，我还没有按照约定教完你外境语。”
“就现在，我教你一首诗歌，好吗？”
见不夜露神色有异，梦中雨有些疑惑，却依旧点了头。
“自然可以......”
两人来到殿外一侧的门廊处坐下。
门廊外种着很多樱花树，此时刚入春，温度还低，望来倒是一片嫩绿，生机盎然。
“再过一个月不到，就能看到开花了吧。”
“是呀。”
梦中雨也很期待。
不夜露从怀里掏出了梦星容的信。
“嗯，这......？”
不夜露笑笑，只道:
“来，我教你。”
她把信纸翻到背面，那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几排小字。
梦中雨惊讶的看着。
“小露，这是？”
“嘘。”
不夜露摇头。
“先别问，跟我学完这首诗。”
她轻轻抓起梦中雨的手指。
“我先读，你跟着重复哦。”
“好......”
一字一句。
她们来来回回读了好几次。
樱花树们低头聆听，垂下簌簌作响的枝叶，当它们划过风的琴弦时，传出细密清脆的伴奏声。
这样和谐美丽的场景，哪怕是不可言语之物，也为此感动吧。
没过多久，不夜露点头。
“嗯，读的很好！不愧是阿雨，学得真快！”
梦中雨焦急之余，更有些紧张。
“小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不夜露不可能在这信上随意书写，所以，这些句子，只有可能——
“对，这是梦星容写的。”
不夜露温柔的看着她。
“他在信上施了魔法，恐怕......其实并不想让你发现。”
“很抱歉我自作主张，拿这封信去问了别人，这才解开了法术。”
她凝视着梦中雨。
“这是梦星容的答案，你想听吗？”
梦中雨猛的低头，手指抓紧了衣角。
说不怕是假的。
说不想知道，更是假的。
但不管是恨意，还是任何会让她痛苦的内容，她都会原原本本接受。
因为，这是对她、对神的最后判决！
“我......我想知道！”
不夜露伸手，轻轻环住梦中雨。
她在她耳边低声读出了话语。
“我不能给你人们所称的爱情。”
“但不知你能否接受、”
“这超然于心的仰慕之情。”
“连上天对它都肯垂青。”
“这有如暗夜想拥抱天明。”
“飞蛾向往星天。”
“怎能不让悲惨的尘寰、”
“对遥远事物倾心？”
遥远的晨星击中身体，梦中雨瞪大眼睛，完全呆住了。
她想起了一个场景。
那天，樱花树下，正读着诗的梦星容突然转头。
他的眼睛眯起，脸上带着一贯的明媚笑意。
梦中雨真的很喜欢梦星容这样的表情。
热烈的，生机勃勃的......活着的表情。
“阿雨，人界的诗人真的很厉害啊！”
他挥挥手里的书。
“这有如暗夜想拥抱天明，飞蛾向往星天......”
“这首诗，写的真好啊！”
他眼睛亮亮的，里头只装着梦中雨的身影。
那眼光十分坦率，却太过直接。
梦中雨突然有些心跳加速。
她赶紧移开视线，看向书皮，却发现是不曾见过的文字。
“这是......？”
梦星容笑道：
“这是外境语，是人界的一种语言哦。”
“因为不是弥瑞尔的通用语言，几乎没有什么人学，阿雨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啦。”
梦中雨倒有些好奇起来。
“那你为什么学它？”
梦星容“哼哼”一声，似是骄傲。
“和弥瑞尔不一样，人界非常非常广阔，有很多不同的地区和国家。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景，说着不同语种的人、和不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写出不同作品的作者！”
“虽然也许花上一辈子也走不完，但我想去看更多，学更多，理解更多，这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吧！”
越说越激动，他突然走近梦中雨，蹲下身子。
“呐，阿雨，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要跟我一起环游世界吧？”
“其实，我已经——”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梦星容哽住似的闭嘴，还别过了脸。
樱花花瓣给他染上一层桃色，一贯开朗直率的少年竟嘴笨起来。
“咳咳，嗯......没什么。”
幸好梦中雨没问，只是疑惑了一下，就低头继续看书了。
梦星容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懊恼。
他一时冲动，差点就要开口让阿雨跟他走了。
虽然在按部就班的准备，但不到彻底周全的地步，决不能轻易行动。
难道让她跟着受苦、跟着担惊受怕吗？
这可能是出自男人的自尊，他不愿意让梦中雨过上那种生活。
不光要带她一起走，还要让她衣食无忧，让她自由的见识这个世界，飞去能去的任何地方！
梦星容暗自叹息，再次摸了摸梦中雨的头。
梦中雨动了下。
“咕噜......”
真是的。
梦星容软了眉眼，止不住笑。
梦中雨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每次被这样摸脑袋的时候，她都会像猫咪一样眯起眼睛，发出可爱的呼噜声吧。
这是只有自己能看到、自己能听到的......
心中是膨胀到怎么都压不住的怜爱。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
梦星容想。
等他变强，足以斩断一切枷锁，他才有资格许下承诺，才能......再也不用掩饰对这位女孩的心意。
彼时的少年将愿望藏了起来，彼时的梦中雨也还不曾找到自我，不明白梦星容的欲言又止。
原来，答案早就藏在了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
梦中雨捂住了嘴，尽管她再也控制不住哀鸣。
“他从来都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和特质才接近你、喜欢你的。”
“即使他忘了一切，只记得你们有过数面之缘，但他还是爱上你了。”
不夜露轻轻拍着她的背。
“当年，你是他想放在手心里呵护的，纯洁可爱的小圣女。如今，你是默默关心他，为他们旁系不断努力的、最为善良美好的女孩。”
“你值得拥有这两份真心。”
不夜露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次都是这首诗，却有着极大的不同。
当年，梦星容困于泥沼般的家族生活，梦中雨于他而言，是他唯一能卸下面具和压力，用真实的自我面对的人。同时，她更是他无比珍爱、想要保护和拯救的光。
因为没有做好准备，他便没有给出承诺。
如今，虽然得到解脱，脱离苦境，但梦中雨成了难以企及的天边之神，是他无法亲近的存在。
不曾拥有共度的时间，加之地位悬殊，梦星容不敢肖想，不敢奢求。
两次，他都是暗夜，都是飞蛾。
因此，他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将不会说出口的爱意藏在了信里。
但这也代表，梦星容做出了决定。
他永远“不能给她人们所称的爱情”。
这次，他终于要独自一人踏上旅行了。
梦中雨的泪水无声的打湿了她的衣襟。
埋在不夜露臂弯中的女孩死死地握住了拳头。
谁都不能体会她洗去梦星容记忆的时候，心有多痛。谁也不能理解梦星容变回原样，却唯独不再对她亲近的时候，她有多么寂寞。
明明答应过带她离开。
明明答应过和她一起......
所有承诺和回忆却烟消云散，徒留她在原地怀念。
她是梦家的神明，高高在上的少女，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不可以给他。
必须要克制和他的接触。
必须在背后守护他的生活。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如今，那个重要的人就要离开，就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她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连伸手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参与梦星容的未来，不能站在那人身边一同微笑。
她是真的、好舍不得啊......
无数个孤独的夜里，梦中雨都做过美梦，幻想过和梦星容一同欢笑的未来。
但身处现实，梦终究虚假，遥不可及。
这次，得到了梦星容的答案，她终于......能彻底放下了。
眼泪落下，梦中雨却倔强的抬起眼睛。
这样就好。
所有的一切，只让她记得就好。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梦星容的人生，改变他的轨迹。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嘴唇微动，不夜露仿佛听见怀里的梦中雨说了什么。
但她除了紧紧回抱住对方以外，并没有追问。
如果说，之前那声“再见”是一种软弱的期待的话，如今，梦中雨能送上的……仅有另一句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