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
秋日的晨光穿透薄雾,为金銮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金箔。
殿内沉水檀香在青铜蟠龙炉中袅袅升腾,却被陡然穿堂而过的秋风撕碎。
礼部尚书李敬尧手持羊脂玉笏板,玄色官服补子上孔雀纹在光影间明明灭灭。
他躬身时腰间鎏金带扣与青玉佩组相击,清越之声在肃穆大殿中格外醒耳。
“陛下,钦天监夜观星象,紫微垣中帝星明亮,下月十八乃十年难遇的祭天吉日。”
李敬尧的声音带着多年主持典礼的沉稳,却在尾音处泄露一丝紧绷。
“陛下,按规制需备纯色玄牲三具、六畜各九对,礼器当用太庙所藏上古青铜三十六件,另……”
他喉结滚动,玉笏边缘在掌心压出红痕,“需搭建九丈九尺五寸柏木高台,缠以朱砂浸染的丝帛……”
户部尚书张承嗣闻言猛地抬头,冠下有汗珠滚出。
他急急出列时险些踩到袍角,腰间鱼袋随着急促步伐拍打着腰侧。
“陛下。臣有本奏!”他哭穷的嗓音带着急切。“北关连年战乱,粮草银子花费不少,现在各关将士冬衣尚未置办,荆州遭遇大雨洪灾,堤坝溃决处仍泡在洪水里……”
他举起户部黄册的双手不断颤抖,册页间夹着的催粮票拟簌簌飘落,“若再支取用于祭天大典,恐……恐边关粮饷下月就要断绝啊!陛下。要不等明年再……”
“荒唐!”
张承嗣的话还未说完,景帝就面色一沉。剑眉下的眼睛如淬冰的墨玉,目光所及之处,连捧着唾壶的宫女都屏住了呼吸。
“登基大典本就草草完成,如今连祭天也要改期?”
景帝冷笑时,冠冕垂下的白玉旒剧烈晃动着。
“朕看这龙椅也取消了吧,如此岂不是更节省?”景帝的语气不悦。
话到此处,他突然收住,转而抓起案上青玉镇纸,却在瞥见先帝年号刻痕时又重重放了回去。
“前两日各州县的赋税不是刚送到户部吗?祭天大典关乎大景气运,必不可改。就用这笔赋税银两支出。”
龙颜发怒,张承嗣赶紧跪下,以额触地,官帽歪斜处露出花白鬓角。
“陛下。户部实在难以为继啊!荆州遇灾,赈灾银两已去大半,加之苍州的赋税收不上来……”
“为何收不上来?”户部尚书一个劲的哭穷,景帝的语气更冷了几分。
张承嗣抬起头来,一脸的苦瓜相。“陛下,苍州已三月未向户部缴纳税金,臣已几次飞鸽传书催促,仍不见孙知州回信啊!”
“那就再八百里加急!”景帝突然暴喝,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震得他的手生疼。
这个该死的张承嗣,找各种借口极力推脱,摆明就是不想让他举行祭天大典。
因夺位突然,为了先将皇位抓在手里,他的登基大典准备的很仓促,举行得也并不算隆重。
这个他可以接受,毕竟,先登了基坐上这个位子才是王道。
但这是他首次举行祭天大典,钦天监也说了是十年不遇的黄道吉日。这该死的户部尚书却一点也不配合,这怎让他不生气?
景帝一把扯下腰间龙纹玉佩砸在张承嗣的头上,直接将他本就有些歪斜的官帽砸落在地。
他瞪着张承嗣,怒吼道:“告诉孙文远,要么押着税银进京,要么带着棺材请罪!哼!”
景帝怒吼完,猛地站起,转身时龙袍的广袖带翻了鎏金笔架。
“哐当!”一声,朱砂御笔飞出,在蟠龙柱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景帝大步离去,侍立在旁的太监总管李忠心连忙高唱:“退——朝!”尾音在殿梁间久久回荡。
满朝文武不知景帝为何发怒,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见景帝离去,他们如释重负,赶紧高呼“恭送陛下”后,躬身退出大殿。
景帝气冲冲的踏过满地狼藉的奏章,却在转过屏风经过先帝手书“敬天法祖”匾额时驻足抬头观望。
他翻了个白眼,对着檐角垂下的铜铃轻声道:“那年祭天……先帝的冕冠上可是缀着十二旒东珠……”
秋风卷着残叶扑进回廊,后半句自语被吹散在秋风中……
景帝走到御花园中,看着花园里许多已随着季节败落的花草在秋风中摇曳,那萧瑟的景象犹如在取笑他连个祭天大典都搞不定,他更是觉得郁闷不已。
“李忠心,去取朕的宝剑来。”他冷声吩咐。
“是!”李忠心应了一声,立刻命小太监去取剑。
等剑之时,景帝在花园中缓缓踱步,李忠心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李忠心。”景帝突然唤道:“你说张承嗣那厮是不是瞧不上朕?”
“呃……”李忠心脚步一顿,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别人为帝,仪式隆重。为何到了朕这里就各种推脱国库空虚?”景帝说着,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李忠心。“难道前朝就没有天灾,没有战事?”
李忠心弓着腰抬头,刚好看到景帝眼里迸出的杀意。
他背脊一寒,赶紧垂首道:“陛下,也许国库只是一时刚好空虚,并不是张大人有意为之。”
景帝白了他一眼。显然李忠心的回答不合他意。
这时,小太监取了宝剑一路小跑而来。景帝不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一肚子怒火都发泄在宝剑上。
景帝“唰!”的一声抽出宝剑,剑锋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银光。园中花草都被剑气惊得颤了几颤。
剑锋破空,发出“嗤“的一声。
皇帝手腕一抖,挽出几朵剑花,忽又化作长虹贯日之势。
他的动作极快,却又极狠,仿佛不是在练剑,而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弈。
松枝上的麻雀突然噤声,振翅飞去,留下一片寂静。
汗水顺着皇帝的鬓角滑下,他却恍若未觉。
剑招愈来愈急,脚下青砖渐渐现出细碎的裂纹。他的每一招都带着破空之声,仿佛要将胸中郁结之气尽数斩断。
一丛金线菊被剑气扫过,花瓣纷纷坠落,像被无形的手扯碎了一般。
“陛下!”
两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假山后。景帝剑势未收,剑尖堪堪停在最先开口的暗卫咽喉前三寸。
那暗卫单膝跪地,黑色面巾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说。”景帝收剑入鞘,接过李忠心递来的丝帕擦汗。
他眼角余光瞥见两名暗卫衣袍下摆沾满泥浆,靴底还带着未干的红色黏土,那是苍州一带才特有的赤壤。
“陛下,属下们查到荆州王的下落了。”一名暗卫抱拳禀报。
景帝不耐:“说。”
“属下们询问了荆州四门,荆州王一家半月前自西门出城,往苍州方向逃去。”
暗卫甲声音沙哑,显然是连日奔波,口干舌燥。
“据守城校尉说,他们查问时,车驾中有孩童哭嚎声不断,但荆州王严令加速前行。”
景帝手指一紧,丝帕被捏出褶皱。他盯着暗卫甲露在面巾外的双眸,冷笑一声。
“呵!苍州?”他的声音突然拔高,“那穷山恶水也配当藏身之所?你们既知去向,为何不追?”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眼神凝重。
暗卫乙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陛下,臣等追至距清水县十里的拖木沟,被……被堡垒所阻,无法前行。”
“你说什么?堡垒?”景帝瞳孔骤缩。
他猛地转身,腰间玉佩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
御花园里霎时静得可怕,只有秋风拂过金桂的沙沙声。
“陛下请看,这是属下们在远处照着画的草图。”
暗卫甲从怀中取出一卷粗纸呈上。景帝展开一看,纸上墨迹虽已被汗水晕开,仍能辨认出是座六角形堡垒的草图。
“这是何堡垒,朕为何从未见过?”景帝眉头紧锁。
画上每个凸出的棱角都标注着箭垛位置,上面还画着一些圆圈不知是作何所用。
“苍州!真是好大的胆子!是谁?曹雄还是孙文远?”景帝怒喝,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名字——赵樽。
景帝将草图攥成一团。纸团擦过暗卫甲耳际,落在后面的花草中。
“在大景境内修堡垒,他要干嘛?是要防着朝廷大军吗?”他突然拔高声音,惊得所有的人浑身一抖,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李忠心颤巍巍的说道。
暗卫乙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堡垒前的守军说……说需苍州路引才会放行,所以我们无法……。”
“噗!”的一声,一道寒光乍现。暗卫乙的话永远停在了喉咙里。
宝剑从他心口抽出时,血珠顺着剑脊上的七星纹路滴落,在青砖上绽开点点红梅。
景帝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剑尖指着僵立的暗卫甲:“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暗卫甲看着同伴倒下的躯体,面巾突然被冷汗浸透。
他看见陛下眼中翻涌的杀意突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恐惧。
“赵樽……赋税……棱堡……逃兵……难怪那个贱子要逃往苍州,原来是有所倚仗。”景帝喃喃自语,剑尖在地上无意识的划出凌乱刻痕。
突然,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传旨!即刻召集群臣议事!快去鸣钟!”
“咚——咚——咚——”
景阳钟声撕裂空气色时,下朝不久的文武大臣们才刚回到家。听到宫里突然响起的钟声,又连忙往回赶。
魏丞相下朝刚回到家,正在书房用银刀裁开新到的《邸报》。
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相爷!宫门……宫门方向……”
铜钟余震中,魏丞相的银刀啪嗒掉在地上。
平时,宫里陛下就算要召集大臣们议事,也会派小太监各自通知,如今却钟声高鸣,一定是出了什么紧急大事。
魏丞相来不及多想,立刻备轿返回宫里,文武大臣们也很快再次回到了大殿内。
大白天的,太极殿内却已烛火通明。
景帝还穿着那身冕服,殿内的烛火照亮他铁青的面色。
文武大臣分列两侧,不少人官帽歪斜,显是匆忙赶来。
突然,殿门轰然洞开。
披头散发的魏大宝被侍卫押进来,他的囚衣上还沾着草屑。
魏大宝扑跪在地上时,锁链哗啦作响。
景帝一挥手,侍卫立刻卸了镣铐。
“魏大宝,朕再问你,苍州王赵樽果真在屯兵?”
魏大宝额头抵着金砖,嘶声道:“陛下。千真万确啊!草民亲眼看见那些逃兵住进了草民的房屋,个个孔武有力……”
也许是这几天在牢里反而把他关清醒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被乱发遮掩的双眸映着烛火。
“对了!草民想起来了。草民看到我家云来客栈的匾额还被换成了‘新兵驻地’的木牌。”
“哗!”
整个大殿内轰然炸开。
兵部侍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户部尚书扯断了朝珠。
“苍州王这是要反?”
“乱臣贼子,他怎么敢?”
“他果然拥兵自重,其心不轨。”
……
朝臣们一个个面带惊惶,高声议论,完全忘了这是在朝堂之上。
景帝看着乱作一团的朝堂,突然抓起龙案上的砚台砸向蟠龙柱。
“砰!”的一声闷响,碎墨四溅,在柱上留下黑龙吐息般的痕迹。
“曹雄的飞鸽传书上明明说苍州太平无事!苍州王并无异心。”景帝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现在告诉朕,是曹雄瞎了,还是你们瞎了?!”
底下一众朝臣吓得连忙噤声,但他们的胸口却都在剧烈起伏。
景帝的声音还在进续:“苍州王不但有异心,而且现在连拖木沟的堡垒都已建成,你们告诉朕,究竟是曹雄在欺君?还是他已与苍州王勾结?这些就发生在孙文远的眼皮子底下,孙文远在干嘛?他是死了吗?朕为何不见他的奏章?”
底下朝臣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魏丞相看了看周围的同僚,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魏大宝,突然出列。
他手上的象牙笏板在灯火下泛着冷光:“陛下,老臣斗胆猜测……曹元帅和孙大人会不会……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