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第四能级法师全力驱动专门用来驱使魂灵的偶像法术,外加两位焰心神血合力,三人拼尽全力将辛梅里亚的灵魂给“按”回了身体。
这一幕看着相当离奇、荒谬而可笑。
然而在场的没有一位笑得出来,即使是博德,在意识到这个金色魂灵就是辛梅里亚的灵魂时,也没法露出笑容。
这说明国王陛下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劣到极点,其肉身已经几乎被源自【日】之要素蒸腾出来的热力摧毁,而教国的王位无时不刻在压迫这具本就危在旦夕的肉身。第五能级乃是九柱神联手编织的法则,合力定下的均衡之极限,在春之祭前,醒时世界对于第六能级而言太过脆弱。
而辛梅里亚的天赋又太好,功业也太雄厚。一己之力镇压整个醒时世界,在位期间没有一个超凡者敢于造次,即使是地底世界,高能级恶魔间也进入了“相对和平”的一段时期,他们只敢派遣手下,彼此在势力边缘摩擦,偶尔在猩红联邦附近探头(被)打秋风。
第五能级的躯壳如何束缚第七能级的灵魂?
辛梅里亚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宛如轮回般,每一位焰心童年时都要面对的沸血症似乎千百倍地在他年迈时回归。想要解脱,当然可以。燃烧者早已传下神谕,以【校长·赫尔墨斯】为首的第六能级解禁,神话种纷纷复苏,醒时世界的上限已经拔高。
但是他不只是一位国王,还是一位父亲。
辛普利修斯的复活打乱了他的计划,所以他选择再强撑一段时间。甚至他自己都没有尝试增强肉身,于是乎:教国国王都没有破戒,其它超凡者怎么敢呢?而抬升醒时世界能级限制的律令,他要留给即将即位的辛普利修斯。帮助这位长子以此番威望站稳脚跟,并且给予他丰厚的功业。
正如他可以在两位伴侣的葬礼上无悲无喜,正如他可以坐视两位儿子在多方谋划、安排和试探下赴死,他对自己,可以更狠。
伴随着破风琴般的抽噎喘气声,还有听起来分外难受的半个咳嗽,辛梅里亚放在被子上方的手指动了动,辛普利修斯立马俯身,随后神色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
“博德。”他看向门口张望的金毛大狗。“父——陛下他说,想和你单独聊聊。”
其余人等默默退出房间,而博德懵懵懂懂地上前,坐在了辛梅里亚床头的软凳上。辛德哈特只是朝着博德点点头,最后一个离开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辛梅里亚的眼珠转了转,微微往博德的方向看去。这双眼睛已经不辨瞳孔,浑浊成一滩暗沉的金黄,如盲人一样,破坏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威严。
“真狼狈。”
国王陛下的声音在博德的脑中响起。
“别紧张,我不太方便说话,反倒是这类神赐的天赋变得越发得心应手了呢。放松,我们聊聊。把我当成——唔,辛德哈特的父亲,你未来的长辈,如何?”
博德并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脑中传来逗小孩得逞的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唉,凛冬堡时我以为自己稍微回复了些,没想到居然是回光返照。不过,现在我也能慢慢放手了。不说这些沉重的东西,来聊聊你吧,博德。那些菜里,有些真的很难吃......别顶嘴,仪式师总是喜欢像是调整仪式那样调整自己的作品,为了口感可以削弱卖相,为了香气可以削弱口味的层次......你之前做过饭吗?我想没有吧,看上去那一桌子菜就很有兴趣使然的感觉......辛德哈特确实是这样的,有时候喜欢把周围的人保护地太好,自己却又需要保护......这点他确实不如他的大哥成熟。多多担待些呀......”
絮絮叨叨,慢条斯理,断断续续,东拉西扯。
如同一个真正的垂暮老人。
博德作为奉献、欲望双道途仪式师,对于生命力的感知仅次于巨树的圣职者。他刚落座就察觉到,眼前的狮子体内旺盛到刺目的火,还有枯朽到似乎是灰烬捏合成的肉体,这种失衡令灵与肉都受到极大的折磨,但即使是这种折磨,辛梅里亚也全然接过并吞下。
即使是这种折磨,辛梅里亚依旧在脑海里保持着温和的语调,除了时而走神似的中断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博德听着辛梅里亚的询问和调侃,仰赖地附和,积极地回应,如同一位膝前的晚辈。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啰嗦,唉,使徒视角下,博德你既可以看作不到三岁的幼崽,也可以看作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你已经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已经无需再为第四能级乃至之后的功业操心了。你是有想法的年轻人,我也不过多置喙,但作为过来人,还是想说,崇高形貌真的要慎重打磨。有空的话,和辛德哈特、罗曼一起去一趟猩红联邦吧,每一位欲望道途的超凡者都必须去一次,这是朝圣也是考验。”
“说着对你放心,结果又啰嗦了太多,真是老了——但博德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啊,刚刚成年没多久。别的家庭里,你这样的小伙子最多也就是扛起维持家庭生计的活,你却要参与和蠕虫、和终焉有关的谋划,甚至参与圣座会议......已经很棒了,有时候你也可以拒绝恒我的安排或者坟茔的教令,即使是燃烧者的神谕也可以暂缓。你还年轻,还很年轻。”
“......”
“或许我应该给你什么礼物,比如说,焰心家传的金属挂件熔炼技艺出品的小装饰,又或者朴素地给你织一条秋裤,和普通人家的老头子一样......”
“但是我真是有心无力哦......想起来还没有给你作为长辈的礼物时,已经不太能乱动了。奥恩和辛普利修斯看得严,你找他们要赔偿,哈哈哈。”
“那么我能给予你的就只有祝福了。”
“祝愿你行走在月华与日照之途,保佑你的幸福长久过你将遍历的一切风霜。”
暴戾的火在濒死的躯壳内挣扎,但博德坐在其畔,却只感受到阵阵暖意。那些话语渗入博德的心底,几乎完全忘却的前世里,已经模糊但温暖依旧的,那些来自长辈的关爱,被唤起。
“多依靠一下辛德哈特和罗曼。”
“我希望,你可以将午之宫、凛冬堡当作自己的家。”
“辛德哈特......我告诉你一个就连他们兄弟俩都不清楚的秘密......”
“啊,我无愧于瓦罗瑞亚,无愧于教国,却唯独有愧于我的爱人们,我的孩子们......”
“......博德,辛德哈特他,他,他就交给你了。”
渐渐地,辛梅里亚的话语失去逻辑,停顿越来越长,夹杂着近似呻吟的哼哼,而博德即使是在脑海也极力压低声音,小声安抚着。
辛梅里亚正在慢慢睡去。这或许不是国王陛下最后一次和外人说话,但之后这样的清醒的时日恐怕几乎没有了。或者说,这就是他对他自己、对家人“有意义”的最后时光。
一位父亲在尘世停驻的最后时光,他全部给予了博德。
或许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早有安排和叮嘱,辛普利修斯这段时间一直在午之宫;辛德哈特也时不时被传唤前去,或许他们早就和国王陛下,和渐渐虚弱到陌生的父亲,有过无数的交流;猫头鹰法师奥恩绝对持有类似遗书遗诏的东西,以更好地辅佐下一任国王;军团作为庞大且秩序规矩森严的暴力机关,绝对早就做好了尘世最高权力过渡的一切准备;神话种的安排他自然也全都留有后手......
博德一直以为,他会告诉自己对政体的自豪,讲述高位格超凡者们的责任和义务,叮嘱自己不能触犯的禁忌,略作敲打......毕竟,博德作为半步第四能级的仪式师,还有这么多成就(前科),按照当前教国对待神话种的态度,必须得严防死守才对。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只是和博德聊了聊彼此,甚至向博德倾诉自己的期待、遗憾、内疚......
“我希望,你可以将午之宫、凛冬堡当作自己的家。”
博德在辛梅里亚的絮絮叨叨里,潸然泪下。
却和走出联合学院、见证金银岛的异界风貌时流下的泪水不同。
从“或许再也回不去了,我已经身处异世,孤身一人”到“或许我可以将午之宫、凛冬堡当作自己的家。”
博德眼底,被拘束在金色圆环内的,那一直澎湃不休、越发昂然躁动的猩红,渐渐平息。暗沉的猩红色在渐渐凝实的金光照耀下,变得清澈,平和,泛起的波纹也越来越温柔。
最后,辛梅里亚又有些振作,并表示自己突然有了些许胃口。
博德一拍脑门,从怀里掏出这段时间,从教国居民处收集来的影响。
【必不使抱薪者为火所伤】
博德满脸期待,尾巴晃得飞起,辛梅里亚眼皮颤了颤,把“你是要用食物弑君吗”这段话咽了回去。
那团寡淡如水又有滋有味、迷离如烟雾又凝实如光团的影响,接触到辛梅里亚的嘴唇,就消失无踪。
即使只是影响也能被利用,并不是只有仪式才能改变现实。
“咕嗯”一声,辛梅里亚一个仰卧起坐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