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熄火的轿车蜷缩在路灯阴影里,姜夔被车窗上骤然响起的叩击声惊醒。
强光手电刺破玻璃,在仪表盘投下惨白光斑,映得他瞳孔猛地收缩。摇下车窗的金属齿轮发出干涩声响。两名制服警察肩章上的铜徽泛着冷光,腰间枪套随着动作轻晃。
“你怎么睡在车上?”
问话裹挟着烟草味灌进车厢。
“去大九儿岛的末班船停了。”
姜夔指尖叩了叩车窗升降键,窗玻璃升起时,橡胶密封条摩擦的滋滋声格外刺耳。
敲击声再度响起,这次带着不容拒绝的节奏。
“从东京来?”
警察的钢笔尖抵住记事本,在月光下折射出锐利的芒。
姜夔下颌微收,后视镜里映出两人刻意放松却绷紧的肩线。
车门被一个警察猛地拉开,皮革座椅因重量下陷发出闷响,枪套金属扣碰撞声像根细针刺破空气。
“东京那边一切都好吧?”
警察的话音里裹着冷笑。
“什么意思?”
姜夔摩挲着方向盘上的防滑纹路,掌心沁出薄汗。
“听说东京有中国特工活动?”
“也许吧。”
“真有?”
“你们是警察,应该比我们清楚。”
“我们不清楚。报纸、广播说,日军在中国取得了节节胜利,可是,我们这个小地方,每天都有骨灰送回来。”
“你们怀疑什么?”
“我们就想知道真实的情况。”
“战争目前处于僵持阶段。” 姜夔转动手腕,腕表秒针跳动声清晰可闻,“双方都在蓄力。下一场战役,应该很快就会开始。”
“僵持?就是说,日军现在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正是如此。”
“你们去过大九儿岛吗?” 姜夔反问。
“去过。”
“那边有个稻森实验室,你们知道吗?”
“知道。听说是专门研究海洋鱼类的,外人不能进去。”
“那你们认识稻森教授?”
“稻森教授?没听说过。”
“我来,就是去见稻森教授的。”
“昨天来了一小队宪兵,岛上守卫很严。研究鱼类,需要那么多人来警卫,奇怪到我们根本不相信那是一个海洋生物研究所。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你们警察署的人都这么想吗?”
“差不多吧!”
三人聊了一会儿,两个巡逻警察说了声“打搅了”,走下车去。
被两个警察一搅和,姜夔一下子睡意全无,跟着推门走下车来。
只见月亮挂在空中,又大又圆;周边的十几栋木屋,一片静穆。大九儿岛的轮廓在熹微晨光里若隐若现。海平面浮起点点渔火,渐渐与初升的曙色相融。
“先生,您要吃早餐吗?”
甜软嗓音从身后传来,姜夔转身,见居酒屋女招待笑意盈盈立在碎石路上。她系着蓝白相间的围裙,木屐轻叩地面,发丝间的樱花簪子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要。” 姜夔应道。
“再过半小时,您就可以进来吃饭了。” 女招待转身时,裙裾带起一阵海风,裹挟着淡淡的海腥味与清酒香。
“哪里有水洗脸?” 姜夔攥紧衣角,尽量让语气平稳。
“店里就有。” 女招待腕间银镯轻响,抬手指向屋内。
姜夔从车上取来毛巾牙刷,踏入居酒屋。冷水泼在脸上,他望着镜中自己泛白的脸色,想起昨夜警察的盘问,心中警铃大作。
“我能跟你打听个人吗?”
姜夔刚在膳桌边坐下时,女招待送上热茶,左右看看,小声问道。
“打听谁?”
“堀口。” 女招待顿了顿,“堀口秋山。”
姜夔心中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心脏。他强作镇定:“不认识。” 话一出口便觉生硬,忙补充,“好像听广播里说过这个名字。你是……”
“我是堀口的未婚妻。” 女招待无名指上的戒痕清晰可见,“前阵子码头贴了他的通缉令,说他反战。后来听说判了死刑,又被朋友救走。前些天,还有人来这儿找他。知道他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姜夔盯着她眼底的血丝,声音发冷:“我听说堀口后来跟宪兵司令部的人合作,帮宪兵抓救过他的朋友……”
“堀口怎么能这样?”
“饭菜好啦!别聊天了!” 店老板的吆喝声打断对话。
女招待端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朝姜夔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姜夔囫囵扒完饭菜,丢下钱便往外走。
“等等!” 女招待追出来,将一顶草帽塞进他怀里,“白天太阳大,你把草帽戴上。”
姜夔接过草帽,朝她微微欠身。抱起纸箱往对面的小山码头走去,回身一看,女招待的蓝白身影,还立在晨光里望着他。
姜夔走到售票窗前,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冷汗。
只见玻璃右侧,两张通缉令被胶带贴得平平整整。
油墨未干的画像里,两张画像,一张有几分像是周沪森,另一张像程振奇,还有两张女人画像,姜夔认不出是谁,心想两人大概是孟诗鹤和李香香。
“几个人?” 售票员的指甲敲了敲铁制窗框,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个。” 姜夔攥着纸币的手缩了缩,生怕对方瞥见自己发抖的指尖。
“3 钱。” 硬币砸在铁皮盒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抱着纸箱跌坐在长椅上,余光瞥见邻座女人正哄着啼哭的孩子买票。女人接过船票时,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惊得整个候船室的人都下意识转头。
“请问,坐船到对面的大九儿岛,要多久时间?”
姜夔喉结滚动着开口。
“半小时。”
女人别过脸,发梢扫过姜夔手背,带着廉价头油的气味。
“看上去没多远。”
他盯着女人鬓角新添的白发,那颜色与昨夜居酒屋女招待的竟出奇相似。
“是的。你是外地人?”
女人突然转头,瞳孔里映着墙上通缉令的倒影。
“从东京来。”
姜夔的后背死死抵住木质椅背,硬邦邦的纹路硌得生疼,“给朋友送东西。”
铁门哗啦拉开的瞬间,候船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乘客们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站起,皮鞋与木屐的声响在狭小空间里碰撞。
“去大九儿岛的上船!” 男人的吆喝声混着海风灌进来。
姜夔抱紧纸箱,纸箱棱角深深压进掌心。沿着石阶下行时,咸腥的海风掀动他的衣角,远处木船的桅杆在暮色中摇晃,像极了绞刑架的轮廓。他来回扫视码头暗处,武田泰一和高丸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引擎熄火的瞬间,咸腥海风卷着细沙扑进车厢。刘简之推开车门,皮鞋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声响,孟诗鹤整理旗袍下摆的动作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
周沪森扯松领口的布扣,目光扫过远处大九儿岛,那片在晨雾中时隐时现的黑影,像块化脓的伤口。
渔网拍打船帮的声响由远及近。一对渔民夫妇背对着四人,男人粗糙的手掌正将破洞渔网穿针引线,女人佝偻着腰往竹篓里塞贝壳。
“早啊!” 周沪森扯着嗓子打招呼,短衫下藏着的勃朗宁硌得肋骨生疼。
“我们今天没鱼卖。”男人头也不抬。
断线的渔线在他指间来回缠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们是测量队的,想去对面的大九儿岛。”
周沪森刻意将 “测量队” 三个字咬得很重,余光瞥见女人捏贝壳的手指骤然收紧。
“不能去。” 男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岛上全是带刺刀的宪兵,你们这些文化人别来送死。”
周沪森从裤袋掏出一叠钞票,崭新的纸币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女人手里的贝壳 “啪嗒” 坠地,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多给钱我们也不敢!” 男人的木梭重重砸在船板上,“上个月有人被抓,舌头都被割了!”
“我们是替军部办事。” 周沪森压低声音,将钞票塞进女人掌心,“出了事,你们就说是配合‘稻森计划’。” 这话让男人清理渔网的动作顿了顿。
女人摩挲着钞票边缘,突然扭头问:“就你们四个?”
“绝无其他人。” 周沪森说。
“上船!” 女人将钞票塞进胸衣,船桨磕在船舷发出脆响。
“你疯了?!”
男人攥着渔网的手青筋暴起。
“怕就守着你那堆破网!” 女人啐了口唾沫,“军部的活儿,宪兵见了都得绕道!”
女人再次朝四人招招手,“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