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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窟通道里,脚步声依旧保持着那种因疲惫而显得格外沉重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在幽闭的空间里回响。但自从宿羽尘再次陷入沉默,这份原本规律的声音,好像也被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凝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道是因为连日来的激战和重伤,终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着讲述的气力,还是因为那些积压在心底太久、太过庞杂沉重的往事,一时间千头万绪,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或者,是刚才那段关于维克托牺牲的回忆,抽空了他最后的心神。

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之中。

担架随着步伐微微起伏,他躺在上面,面容在应急灯晃动的光影下显得平静,甚至有些过分苍白,只有胸口那微弱但规律的起伏,证明他只是在休息,而非昏迷。

十分钟。

在平日里,十分钟或许只是一杯茶、几句闲谈的工夫。

但在这幽深黑暗、前路漫漫的通道里,在刚刚听完那样一段血与火的残酷往事之后,这十分钟的沉默,却显得格外……漫长。

应急灯那惨白的光束,依旧不知疲倦地在凹凸不平、湿漉漉的岩壁上晃荡,将众人默默行进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无声的皮影戏。没有人敢轻易开口打破这份沉重的寂静,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只是埋着头,跟着前方队友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不知还有多远的出口挪动。

路程,其实已经走了大半。

林峰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低头观察着脚下和两侧的岩壁,这是老侦查员的职业习惯。忽然,他眼睛一亮——

前方不远处,在一处较为平整的岩壁上,一道用鲜红色喷漆留下的、指向明确的三角形标记,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那是他们进来探索时,为了确保能安全返回,特意留下的路线标记之一!

认出这个标记,就意味着他们走对了路,而且距离出口,已经不远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轻松感,瞬间冲淡了林峰心头的凝重。他立刻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队伍稍停,然后压低声音,用带着鼓舞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大家再加把劲!都打起精神来!”

他指着那道红色标记,声音里难掩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

“看到标记了!这是我们进来时留下的!认准这个方向,再坚持两个小时,咱们肯定能走出这片天坑群!”

队员们闻言,原本写满疲惫的脸上,也都纷纷露出了振奋的神色。连续在地下黑暗环境中行进、战斗、再行进,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此刻看到归途在望,无异于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的轮廓。

陆琼闻言,一直因为担忧宿羽尘伤势而微微紧绷的肩膀,也悄然松弛了一些。她回头望了一眼担架上的宿羽尘,见他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均匀,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转过头,继续专注地为队伍探路。

林峰没有耽搁,立刻从腰间掏出那个微型战术通讯耳机,熟练地调试了两下频道,确保信号清晰,然后按下通话键,呼叫道:

“12,12,这里是15,收到请回答。”

短暂的电流杂音过后,耳机里很快传来了高敖曹那熟悉的声音。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中气十足:

“15,我是12,信号清晰。怎么了林峰?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听到高敖曹安然无恙的声音,林峰心里更踏实了几分。他语速稍快,带着关切问道:

“高科长,你们那边押送情况怎么样?回去的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意外?”

毕竟石毒牙身份特殊,是“混沌”组织在此次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之一,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组织的残党或者别的什么势力,在半路搞偷袭劫人。

耳机那头,高敖曹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轻松:

“放心吧,一切顺利,比预想的还要顺利。石毒牙那家伙,倒是识趣得很,知道自己现在反抗也是徒劳,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没怎么挣扎,也没耍什么花样,就跟着我们走。我们已经快要抵达天坑入口那片平台了,估计再过半小时左右就能完全走出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而关切:

“你们那边呢?宿羽尘同志的伤情怎么样了?严重吗?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做接应准备?”

提到宿羽尘,林峰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慎重了许多:

“高科长放心,大概五个小时前,医疗队的陆琼她们已经给宿羽尘同志做过紧急的伤口清创、止血和包扎了,用了药,现在生命体征暂时比较稳定,没有出现恶化的迹象。”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考虑了一路的建议:

“不过,为了防止长途颠簸导致伤势出现反复或者恶化,我想着,咱们出去之后,最好还是立刻呼叫总部,派一架直升机过来接应。”

林峰解释道:

“前两天这乐业天坑区域不是一直大雾弥漫吗?能见度极低,直升机根本没法降落。但我记得出来前看过最新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后开始,这片区域的雾气会逐渐消散。高科长,你们出去后,赶紧用卫星电话跟指挥部联络一下,确认一下天气实况。如果雾真的散了,就让他们尽快协调,派几架医疗直升机过来!”

他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咱们这支队伍,从进入天坑开始算起,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体力精力早就透支到了极限。如果还要原路开车返回,路途遥远不说,路况也差,颠簸是免不了的。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太累了,万一路上谁因为疲劳驾驶或者注意力不集中出了交通事故,那后果可就严重了。用直升机直接转运伤员,是最安全、最快捷的选择。”

高敖曹在耳机那头闻言,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

“是啊,林科长,你说的太对了。这一路折腾下来,别说战士们,连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确实撑不住了。再让大家强撑着开车回去,太不人道,风险也大。”

他果断做出了决定:

“行!就按你说的办!林科长,咱们保持通讯畅通。我们一出去,立刻联系指挥部,汇报情况,申请直升机支援!你们也注意安全,抓紧时间出来汇合!”

“好!随时沟通!”林峰干脆利落地应道,然后挂断了通讯。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又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高敖曹他们平安无事,宿羽尘的伤势也暂时稳定,归途在望,救援有望……这一切,让连续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缓的余地。

就在队伍准备继续前进时——

一阵轻微却不同于寻常气流涌动的、带着某种神圣韵律感的风,从队伍后方拂来。

紧接着,是羽翼拍打空气的柔和声响。

阿加斯德拍打着她背后那对由纯粹光能构成的华丽羽翼,如同降临凡间的天使般,轻盈而优雅地从队伍后方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宿羽尘的担架旁侧。

她绝美的脸上,此刻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懊恼和歉意,甚至有点孩子气地抬手拍了拍自己光洁的额头,对着刚刚睁开眼看向她的宿羽尘说道:

“诶!羽尘!你看我这记性!真是的,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差点误了大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腰间那个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储物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叠……黄色的符纸。

符纸质地古朴,边缘裁剪整齐,上面用鲜红的朱砂,描绘着繁复而玄奥的纹路与符文。即便在这灵气匮乏的地下洞窟,这些符纸也隐隐散发着一种温和而持续的、淡淡的灵气波动,与阿加斯德那种璀璨爆裂的神圣能量截然不同。

“这是出发前,重樱那孩子特意交给我的。”阿加斯德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对安川重樱细心嘱托的回忆,“她说你的体质特殊,对魔法能量的排斥性和适应性都很奇怪,或许她制作的这些‘回复符咒’,那种持续而温和的滋养效果,会比我的恢复魔法更稳定、更适合你。”

她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之前总觉得,我的恢复魔法效果立竿见影,比这些纸片子管用多了,而且用起来也方便顺手,结果打着打着,就把重樱的叮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真是,险些耽误了你的恢复!”

阿加斯德说着,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去掀开覆盖在宿羽尘身上的部分绷带。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生怕一点点用力不当,就会加剧他的痛苦。

绷带下,宿羽尘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初步处理,不再大量出血,但依旧狰狞可怖,皮肉翻卷,有些深可见骨的地方还贴着吸收渗液的敷料,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阿加斯德拿起一张回复符咒,凑到嘴边,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默念了一句简短的、激活符咒的咒语。下一秒,那张黄色的符纸瞬间亮起一层柔和而不刺眼的乳白色光芒,光芒流转,仿佛拥有了生命。

她将发光的符咒,轻轻地、准确地贴在宿羽尘一处较大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上。符咒触及皮肤的瞬间,那乳白色的光芒便如同水流般,缓缓地、均匀地渗入皮肤之下,消失不见。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想想,”阿加斯德一边继续为其他几处主要伤口贴上符咒,一边轻声分析道,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的身体,经过《吞天诀》那种诡异功法的长期改造,又受过那么多新旧伤痕的洗礼,对能量的反应确实很独特。我的神圣魔法爆发力强,见效快,适合紧急止血和稳定伤势,但那种‘强效’的冲击,对你来说可能负担也不小,后续的持续滋养效果,反而不如这种专门调制的、性质平和的符咒来得绵长稳妥。”

她贴完最后一张符咒,看着宿羽尘,语气里带着期待:

“希望这些符咒能真的帮到你,让你舒服一些。”

几乎是符咒生效的瞬间,宿羽尘就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同。

一股清凉而舒适的感觉,如同最温和的溪流,顺着伤口处被贴符的位置,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来。原本伤口处那种火辣辣的灼烧感和尖锐的刺痛感,如同被清凉的泉水冲刷,迅速地减轻、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持续的暖意,仿佛有无数双最柔软的手,在轻轻地、耐心地抚平他受损撕裂的肌理,滋养着那些因为能量暴走和创伤而干涸萎缩的细胞。这种修复感并不猛烈,却绵绵不绝,让他一直因为剧痛而紧绷的神经,都情不自禁地放松了几分,一直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他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虚弱、却异常真诚的感激笑容:

“阿加斯德姐,谢谢你。真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说起来,咱们的‘战场嗅觉’和‘后勤意识’,真是退化了不少。我居然也完全忘了重樱的符咒这回事。她心思那么细,肯定会为咱们准备这些的。”

宿羽尘轻轻摇了摇头:

“这要是放在以前……在苍狼佣兵团那会儿,在那种时刻命悬一线、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致命的环境里……忘了战友特意准备的、可能救命的后手物资……绝对是不可饶恕的低级失误。”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

“唉,看来安逸日子过久了,我这脑子,真是越来越不管用了。”

阿加斯德闻言,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伸出手,像对待弟弟一样,轻轻摸了摸宿羽尘的头发(避开了伤口),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半真半假的调侃:

“怎么,小鬼头~觉得自己脑子不灵光了?要不要本女武神阿加斯德大人,发发慈悲,给你的脑袋‘开开光’?保证让你以后灵台清明,思维敏捷,过目不忘,下次再也不会忘东忘西了~”

这本是一句活跃气氛的玩笑话。

然而……

宿羽尘脸上的笑容,却在听到“开开光”这三个字的瞬间……骤然僵住了。

那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远而深沉的……悲伤。

他的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穿透了洞窟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时空中的一点。

沉默了好几秒钟。

通道里只剩下脚步声,和他有些加重的呼吸声。

然后,他用一种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轻轻说道:

“啊……以前……”

“莎莉亚……也这么对我说过。”

“哦?”阿加斯德好奇地挑了挑眉,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宿羽尘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仿佛透过时间的迷雾,又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眼神清澈如高原湖泊的女孩。

“那时候……我刚接手苍狼佣兵团没多久。”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梦境:

“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千头万绪。要处理阵亡兄弟们的抚恤金报表,要制定新的训练计划和作战方案,要跟不同的部落长老、中间人打交道,还要应对cIA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可能的报复……很多很多事情,我都一窍不通,焦头烂额。”

“经常……一个人……对着铺满桌子的地图、文件、账本……冥思苦想,想到脑袋发胀,两眼发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莎莉亚……她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也不多说话打扰我。只是等我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叹气时,她才轻轻伸出手,拍着我的肩膀,用她那带着一点当地口音、却异常柔软的阿拉伯语对我说……”

宿羽尘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温柔的语调:

“‘羽尘,又在冥思苦想些什么呢?不要那样逼迫自己嘛,你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慈爱的神,一定会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愈发温柔:

“然后,她就会眨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我替你向神明大人祈祷,请求祂为你‘开开光’,赐予你无上的智慧,让你一下子就想通所有难题,怎么样?’”

宿羽尘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怀念,可那怀念之色,转瞬就被更浓重的苦涩与痛楚所取代:

“那时候……觉得她天真,孩子气,还有点迷信。我还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傻乎乎的,神明哪会管这种小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

“可现在……”

“再也听不到……有人这么对我说话了。”

“再也……听不到了。”

沈清婉一直默默跟在担架旁,听到这里,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走过来,在担架旁蹲下身子,伸出自己那只覆盖着细密蛇鳞、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握住宿羽尘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她的手很暖,带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或许是安川重樱的回复符咒真的起了作用,宿羽尘的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时时中断、气若游丝。

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后的明显虚弱和沙哑,但语句已经连贯起来,和正常人对话时的状态,相差不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依旧牵扯伤口带来闷痛,但他忍住了,继续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中:

“维克托牺牲之后……苍狼佣兵团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一下子就全压在了我……这个当时还没完全长开、肩膀瘦弱的少年身上。”

“那时候……真的太难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事隔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感到沉重窒息的疲惫:

“团里牺牲的几十号弟兄……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父母要赡养,妻儿要生活……抚恤金必须尽快、足额地发到他们家人手里,一分钱都不能少,更不能出错。我得一笔一笔核算清楚,联系当地可靠的中间人或者直接派人送去,不能让那些为我们流尽鲜血的兄弟,在九泉之下还寒心,不能让他们的家人受半点委屈。”

“佣兵团本身,损失更是惨重。骨干几乎打光了,人手严重不足,武器装备也损耗巨大。急需招募可靠的新人补充进来,新人进来不能直接上战场,得重新训练,从头教起……这些都是浩如烟海的工作。”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锐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仇恨和责任感充斥的时期:

“更重要的是……我必须策划反击!”

“血债,必须血偿!”

“那些伏击我们、害死维克托老爹和那么多兄弟的杂碎……必须付出代价!”

“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英魂,也要用一场干脆利落的复仇,重新竖起‘苍狼’的旗号,告诉所有人,我们还没垮!招惹我们,就要做好被撕碎喉咙的准备!”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种历经磨难淬炼出的、永不磨灭的坚韧:

“那些日子……我每天……真的只睡两三个小时。”

“眼睛一睁开,不是埋首在各种报表、信件、合同里,就是在训练场上盯着新兵操练,纠正他们的动作;要么就是趴在地图上,研究敌情,推演作战方案,思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

“累得狠了,好几次都是直接趴在桌子上、或者靠着墙就睡着了。醒来时,脖子僵硬,腰酸背痛,眼前发黑。”

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庆幸:

“还好……有阿烈帮我。”

“阿烈是维克托老爹的老部下,跟了他很多年,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可靠。团里很多繁杂的事务,人情往来,后勤协调,都是他在帮我处理,替我分担了至少一半的压力。”

“不然……光靠我一个人……恐怕真的撑不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宿羽尘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年轻团长完成艰巨任务后的骄傲:

“那场袭击之后……不到三个月。”

“苍狼佣兵团……就完成了初步的重建。”

“虽然规模暂时还无法和鼎盛时期相比,但骨架搭起来了,新血补充进来了,基本的战斗力恢复了,人心也重新凝聚起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远的记忆深处:

“我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三件……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大事。”

“第一件……就是年初的时候。”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带着彻骨的恨意与杀伐果断:

“我亲自带队……伏击了‘雪鹰师’。”

“就是当初……在库尔德森林设下埋伏……害死维克托老爹和那么多兄弟的……那个恐怖组织。”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们欠我们的……我必须让他们……加倍偿还!”

宿羽尘的描述变得简练而充满血腥气:

“那场仗……我们准备了整整一个月。”

“摸清了他们的主要驻地、兵力布防、巡逻路线、甚至头目们的作息习惯。”

“进攻选在凌晨,天色最暗、人最困顿的时候。”

“从第一声枪响开始……一直打到深夜。”

“拼到最后……子弹打光了,就上刺刀,用工兵铲,用石头,用牙齿!”

“雪鹰师上上下下……从师长麦克斯……到最底层的喽啰……”

“被我们全部歼灭!”

“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说出“一个活口都没留”时,语气平静得可怕,却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沸腾的复仇烈焰与冷酷的决心。

“复仇成功的那天晚上……我在营地中央……架起了一堆很大的篝火。”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又看到了那跳跃的火光:

“我把雪鹰师师长麦克斯……那颗被硝烟熏黑、表情凝固在惊恐和不甘的人头……扔进了火堆里。”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瞬间变红:

“我就站在火堆前……看着那颗人头在火焰中扭曲、碳化……”

“对着跳动的火光……我低声说……”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从他眼角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担架粗糙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维克托老爹……’”

“‘我替你……报仇了。’”

“‘你可以……安息了。’”

他抬起那只没被沈清婉握住的手,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泪水却越擦越多,仿佛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但他脸上,却奇异地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容。

那笑容混合着泪水,显得格外复杂,却也格外真实。

“呵呵……”

他笑着,泪水流得更凶。

“没想到……我宿羽尘……有一天……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这么痛快地……流泪了。”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哭不出来了呢。”

“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

沈清婉的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她立刻从随身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一包干净的纸巾,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动作轻柔地帮宿羽尘擦拭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充满了理解和抚慰:

“羽尘……想哭就哭吧……别再憋着了。”

“能哭出来……能这样流泪……是好事。”

“这说明……你心里那块冻了太久的冰……开始化了。”

“那些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以前的你……背负了太多,把自己逼得太紧,连哭的权利……都剥夺了。”

“现在……慢慢来……让情绪流出来……你才会真正好起来。”

宿羽尘点了点头,从沈清婉手中接过纸巾,自己用力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他的哽咽渐渐平复,但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

“是啊……能哭出来……真好。”

“以前……我父母在我面前被恐怖分子打成筛子……我没哭。”

“维克托老爹为了掩护我们突围……被炮火吞没……我没哭。”

“甚至……莎莉亚死在我面前……我亲手……杀了变成丧尸的她……我也没哭。”

他自嘲地笑了笑,泪水又涌出一些: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血的怪物……是个没有人类正常情感的……杀人机器。”

“我的心……早就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

“现在才知道……不是没有……只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只是那些痛苦……一层叠一层……压得太深……太重……”

“深到……把我哭泣的本能……都给埋住了。”

“重到……让我忘记了……该怎么流泪。”

他平复了一下依旧有些起伏的情绪,用纸巾按住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才继续讲述:

“也许……真的是命运……总喜欢跟我开玩笑。”

“就在我伏击完雪鹰师……带着队伍……身心俱疲地准备返回营地的路上……”

宿羽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宿命般的感慨:

“我……又一次……敏锐地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枪声。”

“还有……隐约的……村民哭喊和求救的声音。”

“那枪声很杂乱,不像是正规交火。”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我立刻让队伍改变方向……朝着枪声传来的位置……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一个叫塔米尔的小村子。”

宿羽尘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一伙不知道哪来的恐怖分子……正在村里‘强征粮食’。”

“他们抢村民的羊、粮食、值钱的东西……还逼着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跟他们走,说是要‘拉壮丁’,补充他们被政府军打残的兵力。”

“抢东西,打人,骂骂咧咧……甚至看到村里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想动手动脚……简直无恶不作。”

他冷哼了一声:

“我们当时刚打完一场硬仗,每个人都很累,弹药也不多了,本来不想节外生枝。”

“但是……看着那些村民……尤其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眼里那种绝望又无助的眼神……”

宿羽尘摇了摇头:

“实在没法……袖手旁观。”

“索性……本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原则……”

他轻描淡写地说:

“动手……把那伙不长眼的恐怖分子……全干掉了。”

“我们解救了整个塔米尔村。”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村长……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满脸皱纹的当地老人……带着全村男女老少,跪在地上感谢我们,说我们是神明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他们还杀了仅存的几只羊,煮了热乎乎的饭,拿出珍藏的(也可能是刚被抢回去的)一点茶叶,热情地招待我们,非要我们留下来休息一晚。”

宿羽尘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温暖的怀念:

“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被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村长……给‘套路’了!”

“阴差阳错的……就娶了他女儿……莎莉亚。”

一直乖乖握着宿羽尘手、认真听故事的罗欣,此刻忍不住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诶?羽尘哥哥,你为什么说是被村长‘套路’了呀?”

她的小脑袋瓜里,显然联想到了一些从“混沌”组织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江湖故事或者传闻:

“莫非……是那个村长把你灌醉了,然后悄悄把莎莉亚姐姐扔到你床上……生米煮成熟饭,逼着你负责?”

童言无忌的话,让原本沉重悲伤的气氛,顿时轻松、微妙了不少。

沈清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捏了捏罗欣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嗔怪道:“小丫头,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

宿羽尘也被罗欣这天真又大胆的猜测逗笑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倒没有。我酒量还行,他那点家酿的土酒,根本灌不倒我。”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后怕与沉重:

“关键是……莎莉亚她……”

“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当时……真的差一点……就被那些恐怖分子给……糟蹋了。”

宿羽尘的声音沉了下来:

“两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把她按在地上……衣服都被扯破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

“虽然我们及时赶到……救下了她……没让那最坏的事情发生……”

“但是……村里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他叹了口气:

“在他们那里……在很多传统观念很重的村子里……女孩子的‘名声’‘清白’……看得比命还重。”

“发生了这样的事……哪怕莎莉亚是受害者……村里也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以后……恐怕很难再找到好人家愿意娶她了。”

“村长……莎莉亚的父亲……就是在我们准备离开的前一晚……找到了我。”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复杂,充满了懊悔:

“他……直接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头发花白、比我父亲年纪还大的老人……给我下跪。”

“他老泪纵横……恳求我……娶了他的女儿莎莉亚。”

“他说……莎莉亚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手脚勤快,会照顾人,做饭也好吃……只是命不好,遇到了这种事……”

“他说……他知道这样是委屈了我……但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求我看在救了她一命的份上……再‘救’她一次……给她一个归宿……一个能抬头做人的名分……”

宿羽尘的声音哽住了,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天晚上,摇曳油灯下,老人浑浊眼睛里绝望的祈求,和旁边莎莉亚那双含着晶莹泪水、充满了惶恐、期待、以及一丝微弱希冀的清澈眼眸。

“我当时……看着她那双眼睛……”

“看着老人跪在地上的身影……”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实在……不忍心拒绝。”

“就……答应了。”

他猛地睁开眼,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现在想想……我当初真应该……狠心拒绝的!”

“如果我没有答应……如果我当时坚持离开……不带她走……”

“她后来……就不会因为我……而死了……”

“是我……是我害了她……”

“别这么想!”

阿加斯德伸出手,用力而坚定地拍了拍宿羽尘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打断了他越来越深的自我谴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属于神族的、超然却又充满力量的笃定:

“羽尘,命运这种东西,错综复杂,连我们都无法完全看透,更别说掌控了。”

“就算是我们阿斯加德,掌管命运丝线的乌尔德(Urd,过去)、贝露丹蒂(Verdandi,现在)和诗库璐德(Skuld,未来)三位命运女神,她们也只能观测到命运长河的大致流向和某些关键节点的模糊投影,无法精确预知每一个细节,更无法随意更改命运的轨迹。”

她看着宿羽尘的眼睛,语气认真:

“而且,以一位女性的视角来看——”

阿加斯德顿了顿,强调道:

“你,宿羽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一个非常值得托付的丈夫。”

“莎莉亚嫁给你,我相信,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或许有遗憾,有痛苦,但绝不会后悔嫁给你这个人。”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宿羽尘却用力摇了摇头,脸上的苦涩更加浓郁:

“阿加斯德姐……你不知道……”

“你月初在警视厅,陪着清婉审讯完那个科尔文后……不是用魔法扫描过我的记忆吗?”

他声音颤抖起来:

“你应该看到了……我今年年初,带着妙鸢去中东帮一个朋友‘拉货’,顺路……去了一趟塔米尔村的墓地……想去拜祭一下莎莉亚……”

“结果……”

宿羽尘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诡异、充满绝望的墓地之夜:

“结果……在那里……我竟然……遇到了变成‘活死人’的她!”

“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样子……穿着下葬时我给她换上的那条红色连衣裙……裙子上沾满了泥土和暗沉的血污……”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我……”

“然后……她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

“她说……我是个无情的丈夫……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因为……她在村子里最需要我保护的时候……在那些恐怖分子冲进村子、屠杀村民、要把她也变成丧尸的时候……”

“我却在一百公里外……和另一伙恐怖分子血战……没能及时赶回来救她……”

“她说……她恨我……”

宿羽尘抬起自己的双手,目光呆滞地看着掌心那些常年握枪持刀磨出的厚厚老茧和纵横交错的伤疤,语气里充满了自我憎恶与深深的罪恶感:

“你们知道吗……”

“我杀了她……两次。”

“第一次……是在塔米尔村……她刚刚变成丧尸,失去理智,朝我扑过来……我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身边其他还没被感染的人……我……开枪……打穿了她的脑袋……”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而第二次……就是在墓地……她变成了更诡异、更强大的‘活死人’……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愤怒……向我和妙鸢扑了过来……”

“迫不得已……我……我居然……”

宿羽尘的声音破碎不堪:

“一拳……又一拳……攻击着她的腹部……把她……打得支离破碎……”

“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我杀了我的妻子……两次……”

通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宿羽尘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和众人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声。

林峰、陆琼、赵穆、杜明达……这些对超自然事件有所了解,但对“活死人”具体细节不甚清楚的国安队员们,此刻脸上也写满了震惊、同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们能想象那场景有多么残忍,多么绝望。

罗欣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紧紧抱着宿羽尘的胳膊,把小脸埋在他的臂弯里,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沈清婉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她伸出手,一遍遍轻轻抚摸着宿羽尘的头发,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心疼与支持。

阿加斯德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拍宿羽尘的肩膀,而是用更加严肃、更加专业的语气,沉声说道:

“羽尘,听我说。你需要停止这种无谓的自责。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她看着宿羽尘那双充满痛苦和疑惑的眼睛,解释道:

“活死人(draugr)……本身就是一种非正常的、违背自然法则的‘复活’状态。它不是真正的生命,而是被精通死灵法术的法师,用特定的邪恶术式强行操控、驱动的傀儡。”

“它的‘意识’、‘记忆’、甚至‘情感’,都是破碎的、扭曲的,受到死灵法师严格控制和影响的。”

宿羽尘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可是……我问过她……在墓地里,她很肯定地告诉我……说她挣脱了那个死灵法师的操控……是她自己杀了那个法师……获得了‘自由’……”

“她在墓地伏击我……只是想和我……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希冀,又混杂着更多的迷茫:

“难道……她说谎了?她当时……还在被操控?”

阿加斯德果断而肯定地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我想,她能变成活死人,这件事本身,就绝不是你的责任。那是施法者的罪恶。”

“而且,从死灵法术的术式法则上来说——”

她强调道:

“活死人,根本不可能‘杀死’复活并操控它的死灵法师。”

“因为控制它的‘锁链’,它的‘动力源’,直接来源于施法者自身的灵魂烙印和持续输送的灵力。除非死灵法师主动解除契约,或者施法者本人彻底死亡、魂飞魄散,否则,活死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脱离控制,更不可能反过来伤害到施法者本身。”

阿加斯德看着宿羽尘,一字一顿地说:

“她在墓地里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些充满怨恨的指控……”

“要么,是那个躲在幕后的死灵法师,故意编织了这样的‘记忆’和‘指令’,灌输给她,让她这么说的。”

“目的,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折磨你,打击你,让你陷入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要么,就是她在被邪恶术式扭曲的过程中,灵魂碎片产生了某种错乱和幻觉,自以为获得了自由。”

“但那都是假象。”

“是欺骗。”

“你,也被欺骗了。”

宿羽尘的眉头紧紧皱起,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脑海。

他抬起眼,看向阿加斯德,声音干涩:

“阿加斯德姐……难道说……”

“这也是……我师父……诺罗敦的算计?”

“是他……安排了这一切?”

阿加斯德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仔细回想、感知之前在祭坛时,从诺罗敦身上感受到的能量气息与波动。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理性的分析光芒:

“不太像。”

“诺罗敦身上的能量气息……非常纯粹,是那种经过了千锤百炼、精纯凝实到极致的武道真气。那是东方武学体系修炼到极高深境界后特有的‘气场’,充满了一种‘以力破巧’、‘一往无前’的武道意志。”

“而死灵法术……属于西方魔法体系,而且是魔法体系中非常偏门、阴邪、注重灵魂操控和精神污染的分支。这两种力量体系,从根源上就截然不同,运转方式、能量性质都南辕北辙。”

她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让一个将武道真气修炼到问道境后期、几乎摸到‘以武入道’门槛的绝顶武师,去使用需要复杂咒文、精细灵魂操控的死灵魔法……说实话,他应该做不到。这就像让一个顶级铁匠去绣花,不是不能学,但想达到能完美伪造莎莉亚‘复活’并精确操控她言行、甚至编织虚假记忆来折磨你的程度……几乎不可能。”

看着宿羽尘眼中翻涌的恨意与迷茫,阿加斯德语气坚定地补充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个躲在暗处,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玩弄逝者、折磨生者的死灵法师……”

她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把他揪出来。”

“到时候,姐姐我亲自出手,为你,为莎莉亚,讨回这笔债!”

宿羽尘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翻腾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

但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

沉默,再次笼罩了行进中的队伍。

只有脚步声,在幽深的通道里,发出单调而持久的回响。

又过了大约半分钟,宿羽尘才再次睁开眼。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些别的、更加坚硬的东西。

他继续用那带着疲惫、却不再断续的声音,讲述道:

“又过了半年……到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我领着苍狼佣兵团……在摩索尔附近的山丘地带……执行一次清剿残余恐怖分子的任务。”

“和一伙占据着废弃村庄的顽固分子……打得正激烈……”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命运的偶然性:

“突然……听到天空传来……异常刺耳的轰鸣声,还有爆炸的闷响。”

“抬头一看……一架涂着龙渊国标志的大型军用运输机……正冒着滚滚浓烟,拖着长长的黑尾,从天上歪歪扭扭地……坠落下来!”

“眼看就要坠毁在我们不远处的一片相对平坦的戈壁滩上!”

宿羽尘描述着当时的紧急情况:

“我们赶紧停止了对恐怖分子的攻击……以最快速度……朝着运输机坠落的方位冲了过去。”

“到了近处才发现……是龙渊国派往中东地区进行军事交流的代表团专机……不知道是被哪方势力……用便携式防空导弹给击中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庆幸:

“幸亏……驾驶员的技艺高超,心理素质也极强。在飞机严重受损、多个系统失灵的情况下,硬是凭着过人的技术和经验,把飞机迫降在了一片相对松软的沙土地上。”

“飞机损毁严重,机翼折断,机身扭曲,冒着黑烟……但大部分机组成员和乘客……都还活着,正在紧急从破损的舱门和裂口中爬出来。”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锐利: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正巧看到另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装备杂乱的恐怖分子……已经围了上去。”

“他们显然是想趁机杀人灭口,抢夺飞机上可能存在的物资、文件或者有价值的人员。”

他冷笑了一声:

“后来我们通过一些渠道才知道……这是星耀国KIA(情报机构)中东行动处的处长,一个叫理查德?摩尔的家伙策划的。”

“星耀国那边,早就对龙渊国在中东地区的军事存在和影响力扩大感到不满了,一直想找机会使绊子。”

“这次,他们就想借恐怖分子的手,制造一次‘意外’,把龙渊国军事交流团的核心人物干掉,特别是那位带队的叶将主,叶清陵。”

宿羽尘语气果断:

“我们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立刻动手,杀退了那伙企图趁火打劫的恐怖分子,把飞机上的人都救了出来,保护了起来。”

“飞机上的人里……就有那位叶将主。”

提到叶将主,宿羽尘的语气里,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重。

“后来……我带着苍狼佣兵团……一路护送他们这支受伤、受惊的队伍……穿越了好几百公里战火不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危险区域。”

“躲过了不止一波的追踪和伏击……”

“终于……把他们平安地……护送到了位于相对安全区域的龙渊国大使馆。”

他顿了顿,说道:

“为了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和一路护送,大使馆方面给了我们很多急需的物资援助,药品、食品、甚至一些基础的通讯设备。”

“大使还亲自对我说……如果以后我想回龙渊国……无论是探亲、定居还是别的什么……他们都可以帮忙办理相关手续,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

宿羽尘的眼神,再次被浓浓的悔恨所覆盖:

“可那时候……我已经和莎莉亚结婚了。”

“她从小在塔米尔村长大……那里的天空,那里的土地,那里的乡亲,还有她年迈的父母……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她根本不可能愿意……背井离乡,跟着我远渡重洋,去一个她完全陌生、语言也不通的国家生活。”

“所以……我当时只能对大使馆的人说……我会考虑考虑……谢谢他们的好意。”

他痛苦地闭上眼:

“现在想想……如果我当时……态度再坚决一些……再多劝劝她……甚至……用强硬一点的手段带她走……”

“是不是……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她是不是……就不会留在塔米尔村……就不会……遭遇后来的惨剧?”

“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这没有答案的拷问,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通道里,再次弥漫开沉重的悲伤。

宿羽尘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攒勇气,去触碰那段短暂却无比珍稀的幸福记忆。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发自内心的、温暖的、属于“人”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轻,却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短暂而灿烂。

“结婚第三年……莎莉亚……怀孕了。”

他的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诉说一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秘密:

“是个女孩。”

“我们偷偷找村里的老医生看过……他很有把握地说是女孩。”

“我记得……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把整个高原夜空最亮的星星都装了进去。”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说我们要当爸爸妈妈了。”

宿羽尘的脸上,浮现出如梦似幻般的幸福神色:

“我当时……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真的……做梦也没想到……像我这样……从小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双手早就沾满了洗不掉的鲜血和罪孽的人……”

“居然……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也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也能……触摸到……名为‘幸福’的东西。”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最充实、也最有盼头的一段时光。”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第一次觉得……也许神明……真的开始稍稍眷顾我这个满身罪孽的人了。”

“我甚至……开始偷偷规划未来。”

“我想着……等打完手头这两场早就接下的、规模不大的清剿任务……拿到佣金……”

“就带着莎莉亚……还有我们即将出生的女儿……搬离塔米尔村,搬到附近一个大一点、相对安全繁华的城市去住。”

他的眼神亮了一下:

“我已经在那里……悄悄看好了一套带着小院子的房子。钱也攒得差不多了。”

“我想着……等搬过去……就彻底金盆洗手。”

“再也不碰枪了……再也不接那些打打杀杀的任务了。”

“找个正经的营生……哪怕是开个小杂货铺,或者做点运输的小生意……只要能养活她们母女俩,平平安安的就好。”

宿羽尘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短暂的亮光迅速熄灭,被更深沉、更无尽的痛苦所吞噬:

“原来……幸福离我……曾经那么近。”

“近到……我以为……我一伸手……就能牢牢抓住。”

“就能……永远拥有。”

他脸上那丝虚幻的幸福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终究还是……被我那个‘好师父’……给毁了。”

“如果不是他……给‘浊世净化会’那帮杂碎指路……详细告诉他们塔米尔村的布防弱点、巡逻间隙……”

“那些恐怖分子……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突破我们佣兵团留在村里的简易防线……长驱直入……”

“我永远记得那天……”

宿羽尘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烈焰和血色吞噬的黄昏:

“我带着队伍……在外面执行最后一次清剿任务……心里总是不安……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极其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心神不宁……草草结束了战斗……甚至来不及仔细打扫战场……就马不停蹄地……带着队伍用最快速度往回赶。”

“可当我终于赶回塔米尔村……映入眼帘的……”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只有……漫天的火光……”

“冲天的黑烟……”

“还有……满地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整个村子……都烧起来了……房屋倒塌……牲畜死在圈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

“村民们……全都变成了……没有理智、只会撕咬的……丧尸……”

“在火光中……蹒跚……游荡……”

宿羽尘猛地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那地狱般的景象,可那景象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莎莉亚。”

他闭着眼,泪水却汹涌而出。

“她穿着……我去年生日时……给她买的那条……她最喜欢的红色连衣裙……”

“裙子下摆……已经被烧焦了一角……上面沾满了……黑灰和……暗沉发黑的血污……”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然后……”

宿羽尘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像其他那些丧尸一样……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嘶吼……”

“张开手……朝着我……扑了过来……”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明明……应该冲上去抱住她的……”

“明明……应该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救……”

“可是……我的身体……却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地……”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僵硬而绝望的“举枪”动作。

“……抬起了……手里的枪……”

“……对准了她的……额头……”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尽的自我憎恶与虚无:

“……扣动了……扳机。”

“她……倒在地上……”

“眼睛……还睁着……”

“看着我……的方向……”

“……没有闭上……”

说完这最后几句话,宿羽尘像是被彻底抽干了灵魂中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对这段最痛苦记忆的叙述勇气。

他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躺在担架上,不再动弹,只有胸口还在随着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微微起伏。

通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众人沉重得仿佛灌了铅的脚步声,和那无法抑制的、粗重的呼吸声。

罗欣再也忍不住,将脸彻底埋在宿羽尘的胳膊上,瘦小的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和抽泣。

沈清婉的眼泪也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她一边用手背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罗欣的头发,无声地安慰着这个同样命运多舛的女孩。

林峰、陆琼、赵穆、杜明达……所有人的眼眶都红了,脸上写满了沉重得化不开的同情、悲悯,以及对命运无常的深深无力感。

没人再说话。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众人只是默默地,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归途。

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黑暗地下,回到阳光之下。

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

前方通道的尽头,那一直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似乎……开始变淡了。

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感,从极远处渗透进来。

紧接着,是一缕……带着泥土气息、草木清香,还有久违的……属于地表世界的、清新而微凉的空气,顺着通道,缓缓地流淌了进来,拂过每个人疲惫而沉重的面庞。

“到了!我们到天坑入口了!”

走在最前面的陆琼,第一个看到了出口处透进来的天光,她忍不住兴奋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也冲淡了几分通道里弥漫的悲伤。

众人精神齐齐一振!

疲惫仿佛被这声呼喊驱散了不少,脚下的速度再次加快。

光线越来越亮,空气越来越清新。

终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这条漫长、黑暗、曲折的古老洞窟通道,重新踏上了……天坑底部那片相对平坦、布满碎石和杂草的土地。

外面的阳光正好,不算炽烈,却足够温暖明亮,洒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暖意。

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悠飘过。果然如天气预报所说,持续笼罩乐业天坑群多日的大雾,已经彻底消散了。

而不远处,那片他们下来时经过的、相对开阔的空地上——

一架涂着深绿色军用涂装、机身侧面印着醒目的龙渊国国安局徽章的中型直升机,正缓缓降低高度,准备降落。

螺旋桨高速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卷起地面大量的尘土和草屑,形成一股股小型的气流旋风。

高敖曹带着另外一队国安队员,以及被严密看押、戴着手铐脚镣、神情萎靡的石毒牙,已经等候在直升机降落点附近。

看到林峰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出洞窟,高敖曹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担架上的宿羽尘身上,看到他那惨白的脸色和缠满的绷带,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语气急切而关切:

“可算把你们盼出来了!太好了,人都没事!”

他立刻对身后挥手:

“快!医疗组的同志,赶紧接手!把宿羽尘同志小心抬上直升机!动作一定要轻!陆琼,你跟着上去,全程监护!”

“直升机刚到,燃油和医疗物资都是充足的,直接送他去最近的有条件处理重伤员的军方医院!”

早已准备好的医疗队员和直升机机组人员立刻上前,动作专业而轻柔地从赵穆、杜明达手中接过担架,小心翼翼地朝着已经停稳、旋翼仍在缓缓转动的直升机舱门走去。

沈清婉、阿加斯德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了上去。罗欣看了看被抬走的宿羽尘,又看了看沈清婉,小手紧紧攥着沈清婉的衣角,也亦步亦趋地跟上了直升机。

林峰和陆琼则留了下来,快速而简明地向高敖曹汇报洞窟内最后的情况、诺罗敦的出现、U盘的存在,以及宿羽尘讲述中提到的、可能与“混沌”组织及cIA有关的线索。

高敖曹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不时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直升机舱门关闭。

发动机的轰鸣声陡然加大。

旋翼加速旋转,强大的气流吹得地面飞沙走石。

沉重的机身缓缓离地,然后调整方向,朝着天坑群外、远方的天际线,平稳而快速地飞去。

机舱内。

宿羽尘躺在专用的医疗担架床上,身上连接着监护仪器。他依旧闭着眼睛,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的明媚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阳光很暖,柔柔地铺在他的脸上,试图抚平那深深的疲惫与伤痛。

沈清婉坐在他旁边,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脸。

阿加斯德坐在另一侧,抱着胳膊,望着舷窗外飞速掠过的、连绵的喀斯特峰丛地貌,金色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罗欣则安静地蜷缩在沈清婉身边的座椅里,小手依旧拉着沈清婉的衣角,小脸上泪痕也未干,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陌生的天空和大地。

直升机轰鸣着,载着他们,远离那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也埋葬了无数秘密与伤痛的天坑。

这场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乐业天坑之行,在付出了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后,似乎……终于可以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了。

任务目标“圣蛊”被收服(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关键俘虏石毒牙被抓获。

重要的情报线索(黑色U盘)被获取。

大部分队员……平安归来。

从结果上看,或许可以称之为……惨胜,但终究是“胜”了。

然而……

只有静静躺在担架上、闭目不言的宿羽尘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故事……

他的人生……

他与诺罗敦、与“混沌”组织、与那个隐藏在幕后操控莎莉亚的死灵法师、与四年前妻子罹难的真相……那千丝万缕、沉重无比的恩怨纠葛……

还远远……

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深埋在岁月尘埃下的谜团。

那些刻骨铭心、永难磨灭的爱恨情仇。

那些必须讨回的债。

那些等待揭开的真相。

都还在前方……

沉默而固执地……

等待着他。

直升机的巨大轰鸣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音。

无人看到,也无人听到。

在那明媚却冰冷的阳光下。

宿羽尘那紧闭的眼睑之下,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而他苍白干裂的嘴角……

极其缓慢地……

勾起了一抹……

冰冷到没有丝毫温度。

却燃烧着无声烈焰的……

弧度。

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

它只是在血肉与伤痕之下,默默地……汇聚着。

等待着……

燎原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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