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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啊,系统里就是这么登记的。现在都允许‘一址多照’,住宅也能注册公司,不奇怪。”办事员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郑建国没有再追问,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被表格最下方,“法定代表人”那一栏的信息,彻底攫住了。

“法定代表人:李秀英。”

名字后面,附着一张从身份证上翻拍下来的、像素极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面容饱经风霜,眼神有些怯懦和茫然。她梳着农村妇女最常见的齐耳短发,嘴角下撇,看起来与“公司老总”这四个字,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郑建国死死地盯着这张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这不就是一个傀儡吗?!

这个叫李秀英的女人,很可能只是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普通老百姓!她或许是为了几百块钱的好处,或许是受了亲戚朋友的欺骗,就把自己最重要的身份信息,交到了魔鬼的手里。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在自己名下,有一个注册资本五百万的公司;更不知道,每天都有足以让她瞠目结舌的巨额资金,从她的“公司”账户上,像流水一样淌过!

她是一个被推到前台的“法人”,一个在法律意义上要承担所有责任的“替罪羊”!一旦东窗事发,第一个被抓、被审判的,就是她。而真正藏在幕后的黑手,却可以利用这个缓冲,从容地抹去所有痕迹,金蝉脱壳!

想到这里,郑建国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对方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阴险、毒辣!

“下一家,四海贸易有限公司。”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

接下来的查询,成了一场恐怖的、不断重复的验证。

“四海贸易”,成立于三个半月前,注册地址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自建房二楼。法定代表人,是一个名叫“王建军”的五十多岁男人,身份证照片上的他,皮肤黝黑,眼神朴实,看起来像个地道的农民。

“通达物流服务部”,成立于两个月前,注册地址是一家早已倒闭的招待所的301房间。法定代表人,是一位脸上有明显病容的中年妇女……

一个又一个荒谬的地址,一张又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像一幕幕荒诞剧,在郑建国眼前轮番上演。 这些公司,就像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的毒蘑菇,它们没有实体、没有业务、没有根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拥有一个看似合法的“壳”,和一个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法人代表”。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打印出来的企业资料,目光落在了“四海贸易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王建军的名字上。照片上那个皮肤黝黑、眼神朴实的男人,让他有种直觉,这个人,或许就是那块最容易被撬动的砖。

根据登记资料上的身份证地址,郑建国开着自己那辆不起眼的旧桑塔纳,七拐八绕,驶向了城市的边缘——铁路沿线的棚户区。

车子越开,路越窄,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最后干脆成了泥土路。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和劣质煤炭燃烧后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这里,是被城市高速发展的列车甩下来的一节被遗忘的车厢。 房屋犬牙交错,私搭乱建,密密麻麻的电线像巨大的蜘蛛网,笼罩在这片区域的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因为不堪重负而坠落。

郑建国把车停在路口,徒步走了进去。狭窄的巷子里,污水横流,两旁堆满了废品和生活垃圾。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在垃圾堆旁追逐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几位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用一种漠然的、看惯了生死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个衣着干净的外来者。

这里的空气,是粘稠的,这里的阳光,是吝啬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贫穷”和“挣扎”。

他按照门牌号,找到了王建军的家。那是一间用石棉瓦和红砖搭起来的简易平房,房门是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木板,上面糊着几层报纸来抵挡穿堂风。

郑建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夹克衫,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和一个男人沙哑而警惕的声音:“谁啊?”

“你好,请问是王建军师傅家吗?我找他有点事。”郑建国的语气放得很平和。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道缝。一张与资料照片上别无二致、但更显苍老和疲惫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正是王建军。他上下打量着郑建国,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你……是哪个单位的?”王建军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常年与人打交道而形成的、自我保护式的盘问意味。

“师傅,你别误会。”郑建国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抽出一根递过去,脸上堆起最和善的笑容,“我不是什么单位的。我是城里一家劳务公司的,听说您以前是县机械厂里最好的钳工师傅,手艺了得。我们这儿最近接了个活儿,正好缺个老师傅带班,想来问问您有没有兴趣。”

这番话是他来之前就想好的。直接问公司的事,必然会引起对方的警惕甚至恐慌。只有用他最熟悉、最引以为傲的身份去接近他,才有可能让他放下戒心。

果然,听到“机械厂”、“钳工师傅”这几个字眼,王建军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那段在工厂里挥洒汗水的岁月,或许是他这潦倒半生中,唯一值得骄傲的时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烟,但没有让郑建国进屋的意思,只是把门又拉开了一些。

“早就不干了,厂子黄了十几年了,手也生了。”他点上烟,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里,带着一丝怅然。

“手艺这东西,忘不了。”郑建国顺势说道,“是这样的师傅,我们要签劳务合同,就要把您的个人信息报上去。可我们人事去查的时候,发现您名下……好像注册了一家公司,叫‘四海贸易’,还是个大老板。按规定,这就有冲突了,我们不好录用啊。所以我想来跟您核实一下,是不是有这么个事?”

郑国建把问题抛了出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钓手,静静地等待着鱼儿的反应。

王建军的反应,不是惊讶,不是否认,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写在脸上的茫然。 他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眉头紧锁,努力地在自己那早已被生活磨钝了的记忆里搜索着。

“公……司?啥公司?四海……贸易?”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我……我一个下岗工人,开什么公司啊?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

看着他那不似作伪的表情,郑建国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可以作为证据链条的故事。

“没错啊,法定代表人就是您的名字,王建军。地址、身份证号都对得上。”郑建国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您再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把身份证借给过什么人?或者签过什么文件?”

“身份证……”王建军的眼神突然有了一丝波动。他狠狠地抽了两口烟,像是在借助尼古丁的力量,去撬动记忆深处那块生锈的铁板。

“哦……哦!我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大腿,“是……是前段时间,大概两三个月前吧,我老婆的娘家侄子,叫刘三的,来找过我。”

“他说他在外面跟朋友合伙做了点小生意,办什么手续的时候,自己的身份证名额用完了,想借我的用一下,就填个表,签个字,说绝对没啥风险,就是走个过场。”

“我看他话说得好听,还提了两瓶酒两条烟,”王建军的脸上露出一丝懊悔和尴尬,“说事成之后,给我五百块钱的‘辛苦费’。我……我当时正好手头紧,我老婆的风湿病又犯了,等着钱买药……我就……我就糊里糊涂地跟他去了趟城里的茶楼,签了好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我也看不懂……”

他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羞愧地低下了头,狠狠地将烟头摁在湿漉漉的地上。

郑建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冷又硬。

原来如此!

原来那张价值数百万甚至上千万资金流转的“营业执照”,就是这样在一个昏暗的茶楼里,用两瓶酒、两条烟和区区五百块钱,从一个为妻子医药费发愁的下岗工人手里,被轻而易举地骗到手的!

郑建国立刻明白,这些公司很可能都是空壳公司,专门用来转移资金的。

与此同时,在距离棚户区十几公里外的县城中心,另一条由侯亮平亲自部署的“活线”,也正在被悄然拉开。

负责执行这项任务的,是赵宇。

这对赵宇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充满了挑战和压力的体验。他不再是那个跟在郑建国身后,只负责记录和分析的年轻助理。他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侦查员”,一名需要隐藏在人群中,用眼睛和大脑捕捉每一个可疑细节的“影子”。

他的任务目标,只有一个:赵承荣。 那个在火灾赔偿中获得了最大利益,却又表现得最为惊恐和顺从的五金店老板。侯亮平判断,这种人心理防线最脆弱,最有可能成为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为了不引起任何注意,赵宇的“装备”极为简单:一部续航能力超强的旧款手机,用来拍照和记录;一个塞着耳机的耳朵,假装在听音乐;一身洗得发白的休闲装,和一本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看的旧杂志。他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刚刚毕业、正在到处找工作的待业青年,那种在城市街头随处可见、最容易被忽视的存在。

最初的两天,监控工作枯燥得让人抓狂。 赵承荣的生活两点一线,除了看守着那片已经变成废墟的店面,就是回家。他既不与外人接触,也没有任何异常的消费行为,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沉浸在“天降横财”后、不知所措的普通人。赵宇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侯亮平的判断出了错。

然而,真正的狐狸,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露出自己的尾巴。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下午。

赵承-荣一反常态,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老城区一条名为“柳巷”的背街小巷。赵宇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柳巷,是县城里有名的“三不管”地带,小饭馆、按摩店、游戏厅……各种上不了台面的生意,都在这里野蛮生长。赵承荣的目标很明确,他径直走进了一家名为“四季茶楼”的地方。

这家茶楼,名为茶楼,实际上却是一个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棋牌室。

赵宇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他一个生面孔进去,很容易引起注意。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拉了拉衣领,调整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表情,也跟着推门走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由香烟、汗水、廉价茶叶和方便面混合而成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差点咳嗽出声。 几十平米的大厅里,摆了七八张麻将桌,搓麻将的、炸金花的、围观的,将整个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喧哗声、叫骂声、麻将牌碰撞的清脆声,交织成一曲独属于市井江湖的嘈杂交响乐。

赵宇迅速扫视了一圈,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赵承荣。

他没有打牌,只是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他的坐姿很拘谨,背挺得笔直,与周围那些歪七扭八、神情放浪的赌徒们,格格不入。他的眼神,也不在牌桌上,而是在不停地瞟向门口,那是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和恐惧的复杂眼神。

他不像一个来消遣的客人,更像一个……在等待“审判”的犯人。

赵宇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他在吧台要了一杯最便宜的绿茶,然后找了一个能将赵承荣尽收眼底,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卡座坐下,拿出了那本旧杂志,假装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赵宇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墙上那个挂钟的秒针,达到了惊人的一致。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分散到周围的环境中,试图从这片嘈杂里,分辨出有用的信息。

他注意到,这里的“客人”,似乎分成了好几拨。 有几个一看就是靠赌为生的老油条,他们嘴里叼着烟,眼神锐利,手指翻飞,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有几个是附近店铺的小老板,趁着下午没生意,来这里打发时间,他们有输有赢,嘻嘻哈哈;还有几个,则像赵承-荣一样,不打牌,只是坐在那里喝茶,但他们的眼神,却比那些赌徒还要警惕。

这里,不仅是一个棋牌室,更像是一个非正式的“情报交换中心”,一个各路牛鬼蛇神接头碰面的“据点”!

就在赵宇的耐心快要被耗尽时,目标出现了。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了赵承荣的桌子旁。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微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着一件与这里环境格格不入的polo衫。他看起来斯斯文文,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精明和审视的味道。赵宇给他起了个代号——“眼镜蛇”。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则更像是他的“护卫”。左边一个,身材高大,留着板寸头,脖子上露出一截青色的纹身,一脸横肉,赵宇称之为“恶犬”。右边一个,则瘦得像根竹竿,眼神阴鸷,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赵-宇叫他“毒蝎”。

赵宇的心跳瞬间加速,他立刻将手机的摄像头,从杂志的缝隙中,悄悄对准了那个方向。

“眼镜蛇”拉开椅子,在赵承-荣对面坐了下来,“恶犬”和“毒蝎”则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极具压迫感的姿态。

赵承荣看到他们,整个人就像老鼠见了猫,瞬间缩了起来。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揉着。

“强……强哥,您来了。”他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被称作“强哥”的“眼镜蛇”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软中华,自己点上一根,然后把烟盒扔在桌上,推到赵承荣面前。

这个简单的动作,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施舍”意味。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眼镜蛇”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

“办……办妥了,强哥。”赵承荣结结巴巴地回答,“钱……钱前天就到账了。我一分没动,都……都还在卡里。”

“嗯。”“眼镜蛇”满意地点了点头,“卡呢?”

赵承荣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立刻从贴身的衣兜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银行卡,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眼镜蛇”没有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毒蝎”。“毒蝎”上前一步,接过银行卡,然后又递给赵承-荣一支笔和一张纸条。

“密码写在上面。”“毒蝎”的声音,像他的长相一样,又尖又冷。

赵承荣不敢有丝毫犹豫,哆嗦着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然后连同纸条一起交了回去。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就像一场演练了无数遍的仪式。周围打牌的喧嚣,成了他们这场秘密交易最好的背景音乐。

看到这一幕,赵宇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清明!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所谓的“补偿款”,根本就没有真正落到这些商户的手里! 他们只是一个“中转站”,一个“洗钱”的工具!钱从政府的账户里,名正言顺地打到他们的卡上,然后,再由像“眼镜蛇”这样的“收账人”,用这种半威胁、半恐吓的方式,将钱悄无声息地收走!

而赵承荣们,或许能从这笔巨款中,分到一点残羹冷炙作为“封口费”,但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从此被绑上这辆罪恶的战车,活在无休止的恐惧和被支配的阴影之下!

这比郑建国在王建军那里看到的真相,更加赤裸,更加残酷!

“眼镜蛇”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站起身,深深地看了赵承-荣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警告,也像是在安抚。

“做得不错。剩下的那点‘辛苦费’,省着点花。最近风声紧,少出来乱逛。记住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是个聪明人。”

说完,他便带着两个手下,转身离开了棋牌室,自始至终,没有多看周围一眼,仿佛这里只是他的私人办公室。

他们走后,赵承荣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椅子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劲来,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屈辱和恐惧的地方。

赵宇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才缓缓地站起身。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快步走出棋牌室,呼吸着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心脏依旧在“怦怦”狂跳。

他立即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拍到的一切,连同那三个人的样貌特征和代号,一五一十地向郑建-国做了汇报。

电话那头,郑建国听完后,沉默了良久。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决然:“赵宇,干得漂亮!空壳公司,是他们转移资金的‘暗管’;而这个棋牌室,就是他们回收资金的‘泵站’!两条线,终于对上了!一张完整的犯罪网络,已经浮出水面了!”

郑建国觉得,自己离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真相,真的,越来越近了。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严密的犯罪集团,在操控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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