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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郑驼子水酒坊的木门敞开着,穿堂风卷着酒香味弥漫了整条街,正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

现在还没到饭点,酒坊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老熊瞎子和老谭头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摆了张缺腿的方桌,用块红砖垫着才稳住,棋盘是刻在桌面上的,红黑棋子磨得发亮,都盘出包浆了,一看就有些年头。

老熊瞎子此刻他捏着颗红炮,指尖在炮身上转了两圈,迟迟不落:“老谭头,你刚才马是不是跳错格了?昨儿个你还说马走‘日’,今儿个这步怎么像走了‘田’?”

老谭头急得吹胡子,往棋盘上一拍:“老熊头,你是真瞎还是假瞎啊?

我这马走得标准!你看看,这位置是不是‘日’字对角?不信你问老郑!!”

“不对!你肯定挪了我的兵!刚才我这兵明明在这儿!”

老郑头抬头一脸嫌弃地瞪着老谭头,“走什么呀!刚才就不应该这样走,看你下的什么棋,瞎瘠薄走!现在又耍小聪明,棋品不行!”

“哎哎,观棋不语真君子!”老谭头瞪老郑头。

老郑头蹲在旁边用烟杆指着棋盘:“老谭你耍赖!刚才你趁瞎子摸棋子,偷偷把他的兵往旁边挪了一格!我看得真真的!”

老谭头脸一红,梗着脖子不认:“谁耍赖?是你老花眼看错了!”

说着趁三人拉扯,偷偷用脚尖勾了勾桌腿,棋盘猛地一晃,红方的帅歪了歪,他赶紧伸手去扶:“哎呀,风刮的!”

“我看是你心里的歪风刮的!”老熊瞎子不依不饶,“刚才那步不算,我炮要打你这象!”

老谭头死死按住他的手:“落子无悔!”

两人你拽我扯,棋子掉了一地,小熊瞎子泡好茶端过来,刚要劝,就见老熊瞎子摸起颗棋子往老谭头怀里扔,“不下了!你这老东西,输不起!”

老谭头捡起棋子往桌上一拍,却忍不住笑了,“谁输了?再来!这回让老郑头当裁判,他要是再帮你,我连他一块儿收拾!”

老郑头连忙摆手,却把掉在地上的红炮悄悄放回老熊瞎子那边,引得老谭头又跳起来:“你看你看!他又帮你!”

三人顿时吵作一团,棋子掉了满地也顾不上捡。

坐在边上插不上嘴的小熊瞎子眼尖,一眼瞥见门口的李海波,粗声粗气地喊:“波哥来了!快进来坐,刚泡的新茶!”

李海波笑着上前扶了把晃悠的桌子,几个老头这才悻悻地停了嘴,手忙脚乱地把棋子归位,嘴上还互相埋怨着,棋盘上的对阵倒比刚才更较真了。

李海波拖过张竹椅坐下,问:“水根哥呢?”

“在后头洗尿布呢!”老郑头脸上笑开了花,一把扯开老瞎子,坐到了老谭头的对面,“米秀前几天给咱添了个大胖小子!八斤重!哭声脆得能掀了屋顶!”

“当头炮!”老谭头嘴上不饶人,“没出息的货!大老爷们,天天搁家洗尿布洗得比谁都勤。亏他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

“跳一马!”老郑头瞪他一眼,“什么叫没出息?人家两口子那叫恩爱!

水根打小就实诚,米秀也懂事,俩孩子刚被我捡回来的时瘦得像根豆芽,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冬天还赤着双脚,缩在酒坊柴房里冻得直哆嗦。

如今能撑起个家,屋里有暖炕,桌上有热饭,容易吗?”

他说着棋盘上拱了个卒子,震得老谭头的黑卒都挪了位,“如今添了三娃,他当爹的多搭把手怎么了?

总比某些人下棋输了就撒泼强!”

老瞎子接过儿子递过来的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瞧把你得意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我得意怎么了?”老郑头脖子一梗,声音越发响亮,“水根和米秀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跟亲儿子亲闺女没两样!”

他用烟杆一指旁边的熊奎,话锋一转,“倒是你,天天琢磨着赢棋,咋不催催你这亲儿子,赶紧讨个媳妇生俩娃出来?让你也尝尝抱孙子的滋味!”

老瞎子被戳到痛处,抬腿就往熊奎膝盖上踹了一脚,“没出息的东西!二十大几的人了,天天不着调的,我这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无辜躺枪的熊奎,正捧着粗瓷茶碗喝得香,冷不丁被踹了一下,一口茶水差点顺着嘴角喷出来,慌忙用袖子抹了抹,憨憨地挠了挠头,没敢接话。

老谭头看得乐了,用烟杆点着熊奎笑道:“小瞎子,听你谭爷爷一句劝,找媳妇可得找个温良贤淑的,别学水根那小子,找个米秀那样的,天天鸡飞狗跳的。

前儿个我还听见后院动静,米秀一手抱着娃一手拿着奔雷鞭,照着水根兜头就抽,水根愣是抱着脑袋躲,哈哈哈!”

李海波在一旁嗤笑出声,端着茶碗慢悠悠道:“谭爷爷您就别取笑了,米秀姐那是刚生完娃,性子躁些,那叫产后抑郁,过几天就好了。

再说了,我们水根哥可是得了郑伯真传,身手好着呢!

真要打起来,三个米秀也不是他的对手。

之所以躲着不还手,那是人家疼老婆,舍不得碰一指头。”

话锋陡然一转,他眼角余光往老谭头那边斜了斜:“倒是您家杨春,那可是真打不过啊。”

老谭头脖子一梗:“开玩笑!

我家杨春虽说学武是半路出家,可我那套‘十二路谭脚’他也学了个七八分,寻常汉子三五个近不了身!

谁家姑娘能打赢他?”

李海波慢悠悠竖起大拇指,指尖往东南方向一点:“咏春,樊荷花!”

老谭头脸上的得意劲儿“唰”地掉了一半,眼睛瞪得溜圆:“你说啥?杨春……杨春跟荷花姑娘好上了?”

他咂摸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哎呦!那还真打不过!

荷花那丫头,从小就跟着她爹练拳,十二岁就能把她哥揍得哭爹喊娘,杨春在她面前可不就是块软豆腐?”

李海波挑眉笑:“怕了吧?”

“怕啥?”老谭头梗着脖子嘴硬,“荷花这闺女……身板结实,眉眼周正,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李海波差点把刚喝的茶喷出来:“您就不怕杨春天天挨揍?”

“挨揍怕啥?”老谭头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满脸褶子都堆起来,“她要是能像米秀一样,四年生仨大胖小子,别说天天挨揍,就是被按在地上摩擦都行!”

“嚯!您这双标玩得够溜啊!”

众人笑着一团!

笑声渐渐歇了,李海波端起茶碗抿了口,指尖在温热的碗沿上摩挲片刻,忽然开口:“几位叔伯,有件事想请教你们。”

老郑头正往烟斗里塞烟丝,闻言抬眼,烟杆在掌心敲了敲:“啥事?尽管说,跟我们还客气啥。”

李海波往门口瞟了眼,压低声音:“你们都是在上海道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前辈,常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我想问问,现在哪个黑市能稳妥些?”

老谭头捏着棋子的手“啪”地顿在棋盘上,眉头立马皱起来:“黑市?你打听那地方干啥?”

他往地上啐了口,“最近风声紧,鬼子的宪兵队天天在街上晃,前几天江湾那边的黑市刚被抄了,据说抓了不少人。”

“想弄点紧俏物资。”李海波没细说,只含糊带过。

几位老人对视一眼,老郑头把烟杆在桌腿上磕了磕,沉声道:“上海的黑市多了去了,街角巷尾的临时摊点,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不是圈内人根本摸不着门,进去了也容易被坑。”

他顿了顿,往李海波那边凑了凑,“但真要说固定的,有那么几个,都是背后有大势力撑着的。”

“早先最大的黑市在老县城边的十六铺码头,三教九流都往那儿钻。”老瞎子接过话头,指尖在棋盘上划着圈,“大黑市有大黑市的好处,一是东西全,小到西药,大到军火,只要你出得起价,基本都能寻着。

二是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青帮、商会,甚至有些租界里的洋人都在里头插了手,谁也不敢一家独大,交易时反倒规矩些,不容易出黑吃黑的事。”

“可惜啊,”老郑头叹了口气,点上烟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眯起眼,“前阵子被鬼子盯上了,连着抄了三次,现在搬到徐家汇去了。

那边靠着法租界,鬼子的手伸不太过去,还算安稳。

听说现在连有些日本人手里流出来的东西——像什么军用罐头、西洋药,在那儿都能交易到。”

李海波抬头问:“我自己去,能摸到地方吗?”

老郑头磕了磕烟杆里的灰,笃定道:“让水根带你去吧。他有个朋友叫刘三,是那儿的地头蛇,专做牙子生意,三教九流都熟,你要啥物件,他眨眨眼就能给你寻来,还能压价。”

“那敢情好。”李海波松了口气,“那就麻烦水根哥晚上带我走一趟?”

“这有啥麻烦的。”老郑头扬声朝后院喊,“水根!晚上跟你波哥跑趟徐家汇!”

后院传来水根含混的应和声,夹杂着婴儿的哭闹,倒显得格外鲜活。

熊奎在一旁听得心痒,瓮声瓮气地凑过来:“波哥,我也陪你去。

那地方三教九流扎堆,保不齐有不长眼的,我这身板往边上一站,好歹能挡挡事,多份保险。”

李海波被点头应下:“行,那就一起。”

老郑头又猛吸了口烟,烟圈从鼻孔里钻出来,沉声道:“徐家汇那片水深得很,表面上是摊贩扎堆,暗地里藏着不少鬼子的眼线,穿得跟普通百姓没两样,就盯着生面孔。

还有些地痞流氓,专挑外来人敲竹杠,你要是多嘴问一句价,他们能缠得你脱不开身。”

他用烟杆点了点桌面,加重语气:“你们去了少说话,水根会教你们几句行话——问价别说‘多少钱’,得说‘这物件值几成’;要还价就说‘手头紧,匀着点’。

见了刘三,他帮你还价的话,他说多少就多少,嫌贵可以不卖,但别再压价了。

别打听他的底细,那家伙身上的秘密多,问多了惹祸。交易完立马走人,别在里头闲逛,夜长梦多。”

老谭头也跟着敲边鼓:“尤其别露钱财,那儿的扒手也多。”

李海波听着一愣,“啊!这么说,我还是把猴子也带上吧。那小子本来就是扒窃高手,扒手防扒手更专业。”

老谭头眼睛一亮,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放:“正好!把杨春也带上!让他跟着长长见识。”

“行!”李海波一口应下,“人多也壮胆。”

正说着,水根抱着襁褓从后院出来,袖口还沾着点洗尿布的水渍,脸上却带着笑:“小波,黑市不能去太早,那些正经摊贩得等巡捕换岗后才敢露面,晚上吃过饭,八九点钟动身都来得及。”

“好的,我不急,还得等板鸭和猴子呢。”李海波看着他怀里熟睡的婴儿,眼底柔和了些,“你先把娃照顾好。”

水根咧嘴笑:“没事,米秀看着呢。晚上我带你们抄近路,从法租界的后巷穿过去,能避开鬼子的岗哨。”

李海波点头应下,心里正想着侯勇和杨春怎么还不来,就见老郑头忽然想起什么,往棋盘上敲了敲烟杆:“对了,让猴子别耍他那套‘手艺’,到了那儿规矩点。在别人的地界上闹事,真要是被逮着,咱们的面子也不好使。”

“我知道,会叮嘱他的。”李海波笑了笑。

正说着,侯勇和杨春开着卡弟拉客停在了店门口,侯勇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一下车就嚷嚷:“波哥!刚在巷口买了两斤糖炒栗子,热乎着呢!”

他瞧见满院子的人,笑嘻嘻地把栗子往桌上一放:“谭爷爷、郑伯、熊叔,刚出锅的糖炒栗子,趁热尝尝!”

老谭头没接栗子,眼睛却瞟见了跟在侯勇身后的杨春,嘴角一歪,“板鸭,听说荷花丫头打你了?”

杨春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摆着:“没、没有的事!爷爷您听谁说的?荷花姐……荷花姐不知道多疼我!”

“哦?是挨打的疼吧?”老谭头“嗤”了声,放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一把拽住杨春的胳膊,“没出息的东西!跟我去后院,爷爷教你几招绝活!”

“不、不用了爷爷!”杨春使劲往后缩,“我跟荷花姐那是闹着玩呢……”

“什么不用!”老谭头眼一瞪,硬是把他往后院拖,“想当年我跟她爹樊老虎打架,从来就没输过,爷爷教你几招专克她的咏春!”

侯勇在一旁啃着栗子,含糊不清地笑:“谭爷爷这是要帮板鸭重振夫纲啊?

不过说真的,板鸭你是得练练,总被姑娘家揍,传出去不好听。”

李海波也跟着打趣:“反正他现在确实打不赢,多学点本事,最起码将来不至于被揍得太惨,留条小命传宗接代不是?”

众人正笑闹着,老瞎子忽然笑眯眯地凑到李海波跟前,“小波!听说你肾亏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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