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几日,崇宁帝果然召贾雨村觐见,次日颁下圣旨,迁原金陵知府贾雨村,为督察院右俭都御史。
虽仍为四品,然由外官转为京官,况且还是台宪这等清要之地,自然是大大的高升,一时门庭若市,雨村借此东风,置办家产,勾连官宦,暂不去提。
又过了些时日,省亲别院依旧建的热火朝天,西府里上上下下,皆视此为肥差,各施手段,从中渔利,虽不敢以次充好,然勾连商贩,虚报高价,甚或借损耗之名,以公肥私,更不用说。
凡有空缺,必是争相抢夺,这贾家下人本就繁多,况且又多了许多自东府里被逐出之人,更显僧多粥少,有时各托颜面,争到凤姐儿面前,往往一人能做完的事,却也只得安排两人,甚至多人去做。
虽是如此,贾家各房“权仆”尤尚不能满足,至于远房族支,若不能先奉上许多好处,便更沾不上什么光来。
荣宁二府开枝散叶,已有百年,况贾家本是大族,虽荣国府依旧富贵,然远些的族支,却也多有过的艰难的。
其中便有一个贾芸,说来也是荣国一脉,不过却已隔的远了。
昔年贾珍掌事之时,都不曾关照几回。更不在西府里头住,早搬到外头,因父亲早逝,其母独自拉扯成人。
然生计不易,贾芸家贫不曾科举,更不得习武强身,只稍读过几本书,倒还勉强认得几个字,年过十八,不曾娶亲不说,更难的是生计也无着落,只靠着母亲替人浆洗缝补,挣些散碎铜板,勉强度日罢了。
贾芸虽与文武之上无甚长处,然却有一片孝心,见其母年迈,却终日劳碌,时常懊恼,却无法可想,甚或起意为荣国府里自荐为仆,补贴家用,也被母亲所阻。
省亲别墅一事,已是传的沸沸扬扬,贾芸自然也有所耳闻,早有意从中谋个差事,挣几两银子补贴家用,然登门几回,尚未及进府,只在门口,因拿不出好处来贿赂,便已先被门子给拦了。
这说来也是如今的风俗,贾芸并非不知世情之辈,恰恰相反,其人自小跟着母亲讨生活,若论人情世故之道,着实了解甚深,又极能拉下脸面,再伶俐乖觉不过。
可家贫就是家贫,着实也凑不出能拿的出手的礼来,也只得寻着空便在荣府门前转悠,指望着能有一二熟人,或可帮他说两句话。
这一日里倒正逢着贾琏和宝玉自外头吃酒回来,贾芸连忙上前请安,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儿:
“请琏儿叔安,请宝叔安。”
这倒把宝玉喊的一愣,细细瞧他两眼,但见这人十八九的年纪,高挑清秀,斯斯文文的,倒也生出几分好感,况且又有几分面善,只是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贾琏见他发呆,便笑道:
“你连他也不认得?这不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贾芸连忙道:
“二叔事忙,竟还记得侄儿,侄儿今儿来,正是来寻二叔说句话。”
宝玉这会儿才算想起来,胡乱向他母亲问候一声,笑道:
“瞧着可比原先出挑许多,模样倒像我儿子了。”
这话着实有几分荒唐,便听贾琏也笑道:
“亏你说这话,好不害臊,人家可比你大上好几岁呢。这话要叫五嫂子听见,那可是个烈性的,仔细要来骂你。”
宝玉和贾琏,说来也是贾芸的长辈,况且地位又差的太大,贾芸自小到大听过的难听话多了,这几句话自然也不往心里去,反赔着笑道:
“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孙’,宝叔本就是长辈,我虽岁数大,山高也高不过太阳去,不过是多吃了几年米面。
只从我父亲没了,侄儿这几年正无人教养,若是宝叔果真不嫌弃,肯认我作儿子,那就是侄儿的造化了。”
贾琏被他这话逗的直乐,指着他对宝玉笑道:
“这倒真是个机灵的,可听见了?真认个儿子,可不是要开交的。”
说着抬脚就进府去,压根也懒得听贾芸要说什么,贾芸见此,也并不敢生怨。
独宝玉先前说出那句不大得体的话,过后便已有些懊悔,这会儿见贾琏撇下贾芸走了,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拉着他道:
“明儿你要得闲,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只是这会儿我也不得空了,赶明儿你再来,一块儿说说话,我带你四处耍耍。”
说着就见贾母又派人来喊他,赶忙也跟着进府去了。
贾芸应了两声,便颓然的靠到一旁墙角里蹲着,至于宝玉说什么明儿去找他一类的话,贾芸也只当是搪塞之言,况且他眼下连这门也进不去,如何还能到里头去找宝玉。
待蹲的腿麻,便站起身来,一边低头想法儿,一边抬脚要回家去,不料他这一转身,没走两步,倒先撞着一人。那人纹丝不动,贾芸自己却先摔了个屁墩儿。
贾芸抬眼一瞧,却见原来是一个作护卫打扮的人,周遭还有几个跟他一样的,正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自东府里出来,要往外走。
那护卫遭了他这一撞,当即警觉起来,手里的刀都已抽出来半截儿,唬的贾芸心里直哆嗦,正巧那当中的年轻人见着这边动静,也往这边来看。
他这一扭头过来,贾芸便看了个真切,竟认出他来,不敢耽搁,当即翻了个身拜倒在地上,伶俐的磕了个头,口中唤道:
“小人贾芸,见过伯爷。”
林思衡正要往南城去,倒并不认得贾芸,陡然听他招呼,愣了一愣,往这边走两步,笑问道:
“贾芸?后廊上五嫂子家的那个?你认得我?”
贾芸再不料林思衡居然能知道他,大喜过望,赶忙顺着话道:
“正是小人,小人常在荣宁街上走动,远远的见过伯爷几回,似伯爷这般人中龙凤,小人就是见过一回,别说梦里,下辈子也都记得。只是没曾想,伯爷居然也知道小人?”
林思衡笑着招手叫他起来,又叫护卫把刀收起,方才对贾芸笑问道:
“你这是有什么事,这样匆匆忙忙的,连路都不看,这是冲撞了我,自然不与你计较,要是撞到哪个皇亲国戚头上去,被人一刀剁了,岂不冤枉?”
贾芸连连赔笑道恼,并不敢多说。林思衡见他这一身打扮,虽说没个补丁什么的,倒也已十分陈旧,又见他先前在荣国府门前打转,倒也猜到是为着什么事,当下却不多说,只是也笑着叫他明儿再来。
待离了荣宁街,边城方才有些诧异的问道:
“公子怎么知道的这贾芸,连我也是第一回知道他。”
林思衡只是笑笑,却并不解释,只随口答道:
“我也就是听说过,小七如今手头的事情也多了,他不是懒得管民丰楼?给他寻个人帮衬着。”
“这人瞧着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他管的来?”
“明儿叫他来,先看看他的能耐再说,也不是一定就叫他来管,顺手的事罢了,那些占道的房子可拆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