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盛大的光影葬礼落幕后,船舱里安静得出奇。
小船依旧悬浮在两轮明月之间。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刚才的鲸鸣洗过一遍,清冽得近乎透明。众人只是坐着,目光失焦地落在银光流淌的水面上,任由那种宏大的余韵在心头激荡。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括声响起。
陈宽伸手按下圆形柚木桌中心的隐蔽卡扣,桌面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升起一个精巧的茶台。
没有繁复的雕龙画凤,也没有沉重的紫砂壶。
那是一套影青瓷。
月光映照下,瓷器呈现出介于白与蓝之间、极淡的青色。杯壁薄到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对面人的指尖,釉面温润如玉,泛着流动的水光,简直像是用湖水和月光烧制而成。
陈宽拿起造型古朴的提梁壶,放在早已预热好的静音电陶炉上。水是取自灵墟秘境的山泉,清澈甘冽。
水温升高,壶嘴开始冒出丝丝白气。
热气在冰冷的夜色中盘旋上升,模糊了船舱透明的穹顶,也将那轮清冷的月亮晕染得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滋——
水开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双温暖的手,将众人的思绪轻轻拉回现实。
陈宽揭开茶叶罐,里面是一根根披满白毫、挺直如针的芽头。
白毫银针。他不需要多说,懂茶的人一眼便知。
滚水注入。
那些原本沉睡的银针在热水激荡下瞬间苏醒,并没有立刻沉底,而是根根竖立,悬浮在杯中,上下交错,宛如一片银色森林被月光照亮后缩进了杯子里。
茶汤迅速转为通透的浅杏色。淡淡的干草香和毫香混合着热气弥漫开来,这味道不霸道,不浓烈,却有着能安抚神经的奇异力量。
陈宽动作舒缓,分茶入杯。
他没有用公道杯,而是手持提梁壶,手腕轻压,一道晶莹的水线精准地落入每个人的杯中,不多不少,正好七分。
他轻声说道。
婷婷捧起影青瓷杯,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下意识地叹了口气。透过薄薄的瓷壁,看着里面晃荡的茶汤,感觉手里捧着的不是茶,而是一掬温热的月光。
踏遍千山端起茶杯,先放在鼻端闻了闻,然后浅啜一口。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带走了一身寒气。
好茶。他放下杯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釉面,汤色如月,毫香似雪。在这个环境里,确实只有白茶压得住。
马建国大哥不懂那么多讲究,他只觉得这杯子太薄,拿在手里怕捏碎了。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咂吧咂吧嘴:淡是淡了点,但回味有点甜。喝下去心里头静得慌。
陈宽微笑着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转头看向窗外。
此时,全息投影已经完全关闭,水面恢复了最初黑曜石般的平静。
在这里,我们不需要酒精来麻痹神经。陈宽看着那轮倒映在水中的月亮,轻声说道,因为这片景色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微醺了。
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一点。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
悬挂在头顶那轮巨大得近乎妖异的圆月,像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无声地湮灭在空气中。
随之消失的,还有水面那条银色的光路,以及那种仿佛要把人吸进去的液态月华。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主光源。
黑暗如潮水般反扑,将小船重重包裹。众人的瞳孔下意识地放大,试图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昏暗。
几秒钟后。
当视网膜重新捕捉到光线时,婷婷喉咙里溢出一声比刚才更加压抑、却更加真实的惊叹。
哇……
没了那轮人造超大月亮的光污染,真正的天空终于显露出它原本狰狞而壮丽的容貌。
那是星空。
不是城市里偶尔见到的几颗孤星,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多到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星辰大海。它们像被打碎的钻石粉末,肆意泼洒在深紫色的天鹅绒上。有的明亮如灯塔,有的微弱如呼吸。一条淡淡的乳白色光带——银河,横跨天际,从东边的山脊一直延伸到西边的水面,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湖面彻底黑了。
它不再反射月光,而是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墨池。但这墨池并不死寂,因为它贪婪地吞噬了天上的每一颗星星。
此时此刻,船不是浮在水上,船是悬浮在宇宙的中央。
抬头是星空,低头也是星空。水天一色,界限彻底消失。众人仿佛失去了重力的束缚,正驾驶着这艘透明的飞船,在亿万颗星辰构成的虚空中进行着无声的流浪。
远处,刚才他们离开的塞壬之海码头,此刻只剩下一条模糊的海岸线。那些依山而建的白色小屋点亮了暖黄色的灯光。隔着黑色的水面望去,那些错落有致的灯火不像是人间的烟火,倒像是另一片星系坠落在悬崖上,温暖而遥远。
风停了。
只有偶尔一条不知名的鱼跃出水面,一声轻响,溅起几朵白色的水花,瞬间打碎了几颗水里的星星,然后涟漪荡漾,星星又重新拼合在一起。
这才是真的……踏遍千山仰着头,看着那条横亘头顶的银河,声音很轻,刚才的月亮是梦,现在的星空是真。但奇怪的是,我竟然分不清,到底哪个更美。
陈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
梦有梦的绚烂,真有真的深邃。他看着这片包容了一切的黑夜,月明,我们负责造梦,而大自然,负责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