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6:53分,呼啸的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细碎的雪粒不断从机枪射击孔灌进碉堡,在地面和墙角积起薄薄一层白霜,寒意渗入每一寸空气。
碉堡内,其他士兵都已陆续起身,张涵仍直直躺在行军床上,酸胀感从大腿、双臂密密麻麻蔓延开来,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劲,只想就这么躺着不动。
持续的昼夜颠倒,再加上昨夜整整一晚的激烈战斗,虽说和在临海市时一样打乱了正常作息,但那时只是躺着,现在却是扛着装备在枪林弹雨中拼杀。
此刻他的大腿、小腿、双臂满是乳酸堆积的酸痛,整个人疲惫到了极点。
而碉堡里其他士兵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围在班长大个的床铺前,脸上带着兴奋,一个个自发排好队,眼神时不时望向大个手里的手机。
“都别急,每个人通话五分钟,跟你们在后方的父母亲人通个电话,报个平安。”大个将手机平整地摆在床板中央,掌心稳稳按住机身,目光扫过队列里的每一个人:
“电话接通后,只说部队的伙食管够,住的地方暖和。”
“家里老人经不起吓,咱们在这扛枪拼命,不就是想让他们睡个安稳觉?”他顿了顿,特意加重语气,“咱是家里的顶梁柱,哪怕心里发怵,对着话筒也得说硬气话。”
班里剩下的五个人齐刷刷点头,米泉勇抬手快速抹了把眼睛:“班长,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我娘总说我嘴笨,这回保准能把谎话说得圆圆满满。”
“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实实在在报平安就行。”大个把手机塞进排头兵微微发抖的手中,转头看向蜷缩在床上的张涵:“小张,你小子也别装死!不打个电话给家里人?”
“不报了。我现在就琢磨,能不能给张家留个后。”张涵手肘撑床,后背抵着床架,摸出烟盒,抽出根烟叼在嘴上,语重心长道:“老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人更惨,照这仗打下去,三代后坟头草都没人拔。等哪天我真没了,连个上坟烧纸的人都找不着。”
所有人原本激动的心情瞬间消散,脸上的笑容僵住。
对啊,古往今来,人们自始至终都把传后看的极为重要,家里长辈念叨最多的也是延续血脉。
现在倒好,家里能干重活、传宗接代的青壮年全在前线,后方只有走几步路就喘粗气、头发花白的父母。
假设,就算苍天保佑,能活着回去,可要是缺胳膊少腿,连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哪家姑娘愿意嫁?
就算咬着牙娶了媳妇,自己站都站不稳,拿什么挣口粮、养孩子?
逢年过节,看着祖宗牌位前冷清的烛火,想着族谱上自己这一脉再无后人续写,怕是真要成了断子绝孙的罪人,让老祖宗在地下都闭不上眼。
“抽你的烟!”大个三步跨到床前,他压低声音,手掌重重拍在床沿,“你倒是无所谓,一个人无牵无挂,不代表别人没软肋!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别往人伤口上撒盐!”
“知道啦,我的好班长诶!”张涵背过身,心不在焉的说道。
不说出来,其他人就不会想吗?
自我麻痹,有意义吗?
你这就像是告诉一个永久性失明的瞎子,别怕,只要你积德行善,下辈子就能重见光明。
佛教理学中最经典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听着冠冕堂皇,可仔细琢磨,真的有可能吗?
若杀了那么多人还能轻易回头,那佛家的地狱,岂不成了虚设?
但人们依旧愿意相信这样的奇迹,无非是想在满是疮痍的现实里,给自己留一线虚妄的希望。
现实中,又有多少人不是如此?
拿着三四千的工资,刷着视频,欣赏着富人们的生活,嘴里无奈地说着“真牛逼”,转头继续麻木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工作。
明知道差距难以跨越,却仍沉浸在碎片化的娱乐里,用短暂的感官刺激麻痹神经,逃避清醒时的无力与痛苦 。
米泉勇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剧烈颤抖,当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拨出。
熟悉的彩铃声响起的瞬间,他突然用左手死死捂住左眼,指缝间渗出的泪水顺着掌纹滴落。
电话尚未接通,他的五官就已经扭曲成痛苦的弧度,后背剧烈起伏,压抑的呜咽声从齿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来。
“喂,请问你哪位?”
母亲的声音传来的刹那,米泉勇浑身猛地一震,滚烫的泪水砸在手机按键上,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任由哭声在胸腔里翻涌。
“喂,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妈,是我,你儿子米泉勇。”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已经被哭腔撕扯得支离破碎。
电话那头陷入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足足十多秒过去,听筒里传来急促的抽气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炸开:“你这些天跑去哪了!我每天刷手机刷到凌晨,各个新闻App的推送都要反复看三遍!官方说南方转移平民的工作都结束了,就剩些死脑筋还留在战区……”
母亲的声音逐渐哽咽,听筒里传来模糊的闷响,像是她用手死死捂住了嘴,“我给你所有同学都打了电话,去派出所报失踪,人家说这不归他们管......”
“妈。”米泉勇已经哭得连说话都模糊不清:“我…我自愿参军了。”他盯着班长的脸,明明有满肚子的委屈要喊,却只能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把真话和着眼泪咽回肚子里
“参…参军?”母亲的声音瞬间破音,听筒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手机被猛地攥紧,传来一阵剧烈的争抢动静。
父亲带着血丝的嗓音再度浮现于耳旁:“阿勇!你疯了?这仗打得正凶,兵都死了几百万了!你从小体弱,被子都叠不利索,怎么在战场上活下去?”
“爸,我……我知道您担心,但国家需要人,我……我总得做点什么,就让我试试,行吗?”
电话那头陷入死寂,十秒、二十秒,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紧接着怒吼传来,蕴含着一个父亲的无奈和愤怒:“我们家就你一个娃!你小时候半夜发烧,我和你妈守在病床前三天三夜没合眼!现在你拍拍屁股去送死?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妈后半辈子守着你的照片过吗?国家没了你能再征兵,可我们没了你。这个家连根儿都断了!就算山河保住了,没儿子的日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听着赤裸裸的实话,大个的整张脸苦得像是吞下了一整罐黄连,完全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米泉勇紧握着电话,“我是被强征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身后班长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只能哆哆嗦嗦地开口:“爸,妈,你们别愁,我在这儿没啥苦吃。要是……要是以后有不好的消息,你们千万别哭,国家不会不管你们的。”
说完,他急忙按下挂断键,把电话塞给旁人,转身扑到床铺上,用被子蒙住头,失声痛哭起来。
这通不到三分钟的电话,让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父母只想着儿子能平平安安,可有些事,注定只能瞒着他们。
“愁啊愁啊愁,愁的人啊,白了头!”张涵歪靠在床架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眼睛直勾勾盯着下铺的米泉勇,慢悠悠哼起《铁窗泪》。
周围弥漫着压抑的悲伤气息,他却不时摸摸肚子,小声嘀咕:“这晚饭咋还不来,肚子都快饿瘪了,再不上饭真得饿死。”
……
壁水市行政办公大楼三层的小会议室里,作战参谋赵子墨上校伸手在虚掩的门板上轻敲三下,听到里面传来“进”的回应,才小心翼翼地握住黄铜把手,缓慢推开房门。
侧身挤进房间,他才看清这个不到20平米的空间里,只有总指挥孙逸飞、两个作战副官和一位技术参谋围在沙盘前。
“总指挥,昨晚的伤亡统计已经出来了。”赵子墨挺直后背,将文件举过头顶。
“哦,下面人办事效率还挺快的嘛。”孙逸飞招了招手,目光仍钉在战术地图上。
赵子墨立刻小碎步挪动,军靴后跟几乎不离开地面,直到文件平稳落在会议桌上。
“感染者的伤亡清楚了吗?”孙逸飞翻着薄薄两页纸,食指关节在数据栏反复点戳。
“数据还不是很准确。”赵子墨仍保持弯腰的姿势,低着头小声汇报道:“江面上漂着的、沉在江底的感染者根本数不清,水流太急,就算是登岸的...重炮覆盖后,只剩黏在滩涂上的黑痂,连完整的人形都拼不出来。”
孙逸飞的手指突然停住:“尽快核实。”
“是!”赵子墨后退着退出房间,始终不敢抬头。
截止今天下午,军事法庭刚宣判了四名少将级军官的枪决命令,六支作战不利的部队在众目睽睽下被当场撤编。
而这些铁血手段,都来自眼前这个说话慢条斯理、看似温和的中年人。
当房门“咔嗒”锁死的瞬间,孙逸飞紧绷的下颌线骤然松弛,嘴角不受控地向上扯出弧度,发出压抑的、近乎神经质的笑声。
这可是一场大胜,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
一场足以让历史课本都为他重新书写的大胜。
当人们提起这场末日之战,必将冠以“孙逸飞大捷”的名号,而他的名字,将与人类文明存续的勋章永远镌刻在一起。
这不是以往那种象征性的击退,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绞杀。
江面漂浮的残肢随着退潮堆积成暗红色的堤坝,即便水下数据尚未明晰,单凭沿岸炸碎的肢体数量估算,死亡的感染者至少在五十万以上。
而被他忽略的那份报告上,登记的冰冷数字却无人问津。
薄薄的两页纸片上,记录着数万个被摧毁的家庭。
不到两百字的记载,将几万人的喜怒悲欢、未竟人生,尽数碾成了统计表里沉默的尘埃。
滩沙江防线作战人员伤亡处置详报
主送: 联合指挥部作战处
抄送: 后勤部、医疗总队
一、人员伤亡统计
1. 阵亡:46,826人
(含少将1名、校官23人;37%遗体因炮火轰击成碎块无法辨识,按《战时失踪条例》第7条登记,家属抚恤金减半发放)
重伤15,209人(含截肢、脏器损伤需长期治疗)建议增调野战医疗队。
轻伤8,223人(可短期恢复归队)
感染变异:2,147人(均由直属长官执行\"人道处理\",弹孔统一位于眉心,尸体已进行焚烧)
作战失踪3,451人,推定阵亡
附件:
1. 阵亡军官名单(机密级)
2. 变异体处置现场照片(12张,已加密)
报告单位:滩沙江防线作战参谋部
此次作战伤亡比近乎达到1比10,其中大多都是廉价的征召兵。
庆功宴上水晶杯相碰的脆响里,高官们红光满面地谈论着\"战略胜利\"。
后方担惊受怕的平民也会重燃希望的光芒,似乎也觉得只要能看到一丝曙光,这代价就是值得的。
毕竟,人类第一次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中占据了上风。
黎明前总是黑暗的,而此刻,哪怕是山崩地裂般的代价,也似成了黎明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