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辰宫里，朗月正跟着莲果在院子里浇花，两只小手稍稍舀起一点点清水，浇在花的根茎处。
哲常在与冯常在坐在石桌边闲闲饮茶，时不时向朗月那瘦小的身影投去目光，满是慈爱，却又难掩悲伤。
冯常在捻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从哲常在颈间的那条丝绢上扫过，见上头绣着些细碎的折枝花卉，细小灵动，“我记得这丝绢是你从前闲来无事时绣制的，绣了好些个呢。这都许久了，如今这才见你用上。”
哲常在下意识抚了抚自己颈间的丝绢，想起自己的寝殿里还放着十几条。都是自己成为嫔妃后学习女红打发时间绣来的小玩意，从裁剪到刺绣，都是自己一点点摸索着做出来的。
今日颈间的这条，自己成为景澈母亲那日做出来的那条。从此之后，日日忙着照看景澈，也没时间在做这些小玩意儿了。
想起从前旧事，哲常在面上不禁掠过一丝苦涩。
冯常在知道哲常在这是想起了已逝的景澈，拎起茶壶，给哲常在斟了杯茶水，不知从何安慰，只能局促地别过眼去。
或许是温热茶水氤氲，哲常在的眼底不知不觉染上一抹潮湿。
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知是谁的仪驾落在了绛辰宫外。如今在这宫中有仪驾的，除了皇帝，就只有重湘宫的宸贵妃和永宁宫的安妃了。
冯常在与哲常在听见声响，一边站起身来，循声抬头向宫门外望去。
“安妃娘娘驾到！”
宫门口传来通传声时，安妃提着裙摆，迈进绛辰宫的宫门。一张略施粉黛的脸蛋莹润白皙，纯真地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看清院子里的人后，欣欣然道：“哲常在也在呢？”
冯常在与哲常在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屈膝见礼，“嫔妾见过安妃娘娘。”
“两位姐姐这是何必呢。”安妃快步上前，细嫩的手将冯常在与哲常在搀扶起身，语气亲昵。
“礼不能废啊。”冯常在低声道，说着，又眼神示意紫绮将朗月带来，向安妃周全礼数。
“宸贵妃娘娘总是教导咱们姐妹之间应当互相亲近。本宫来此，原本也是为了探望冯姐姐与朗月公主。两位姐姐若是如此，不就又生分了吗？”说话间，安妃摘下手上护甲，用手指轻触朗月柔嫩的脸颊。
朗月仰起头，朝安妃笑了笑，星眸明亮，“安娘娘好美。”
安妃闻言笑颜如花，拎着裙子蹲下身来，与朗月一般高，轻轻揽着朗月的小身子，“安娘娘见朗月也是好看的呢，待朗月长大了，也定是个美人。”
朗月抬起小手，捂着嘴巴嘿嘿地笑了。
冯常在赶忙上前两步，将安妃搀扶起来，一阵思忖后，才道：“嫔妾让人炖了些牛乳桃胶羹，是今日午后宸贵妃娘娘特意命内务府送到各宫来的，眼下想来也炖差不多了。安妃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如一起用一碗。”
安妃敛正衣裙，复又将护甲戴上，连声道谢，“怎会嫌弃呢，能讨一碗桃胶羹，本宫自然是乐意的。”
冯常在颔首，带着紫绮往小厨房去时，离开时眸色担忧地看了一眼院子里仍在玩耍的朗月。
石桌边，安妃与哲常在相对而坐，目光从哲常在颈间的丝绢上扫过，眸色一闪，“这丝绢看着不是内务府的样式啊。”
哲常在一愣，指尖从那丝绢上轻抚一下，捻着那丝绢的一角，低声道：“回安妃娘娘的话，这丝绢是嫔妾从前闲来无事，学习女红时自己缝制的。如今见天气渐凉，嫔妾便戴了条丝绢出门。”
“真是精巧！”安妃盯着哲常在的脖颈，不断赞叹。
哲常在心虚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下了头去，似乎感觉到安妃的目光穿透了那丝绢，看见自己喉间的勒痕。
一时之间只觉得时光的流失得格外慢，哲常在攥着手，不敢与安妃对视。口中愈发干涩，甚至尝到了一丝酸苦味道。而那条淤青未散的勒痕，复又隐隐作痛起来。
安妃看出哲常在的拘谨与不安，眸中绽出一丝笑意，猜到那丝绢下，定是掩盖着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更是来了兴致。
眸中绽出一丝寒芒，朝哲常在伸出手来，作势想要拉扯那丝绢。
哲常在猛地捂着颈间的丝绢站起身来，后退半步，神色慌张，“安妃娘娘...”
安妃见状，心下已了然，暗暗收起唇角的笑意后，面上浮起一丝歉意，缓缓站起身来，怯生生地道：“本宫看着这丝绢实在好看，方才只是想摸摸这丝绢，是本宫唐突吓到哲常在了。”
哲常在这才后知后觉，是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了，僵硬地牵起唇角，“是嫔妾失礼了，安妃娘娘恕罪。这丝绢是嫔妾平日里自己做着玩的，还有许多。安妃娘娘若是喜欢，嫔妾晚些时候再让人给安妃娘娘送去两条。”
“好啊！”安妃笑意盈盈地应着，眉间绽出喜色。并不是因为即将得到丝绢而开心，是因为心里又想到了新的主意。
哲常在才又坐下身，冯常在恰巧带着紫绮从小厨房里出来，看见安妃脸上的笑意，好奇问道：“在说什么呢？”
安妃抬起头，眼含笑意，“本宫喜欢哲常在颈间的这条丝绢，哲常在方才说，要送本宫两条呢。”
冯常在一边将甜品从紫绮手里的托盘中一碗一碗地端下来，“那可还有多的，我也想要两条呢。”
或许是身边多了个熟悉的人，哲常在比方才松弛了许多，闻言笑了，笑意明媚轻快，宠溺应道：“好。”
两人说话之际，安妃伸出手，一碗一碗地从冯常在的手里接过那牛乳桃胶羹。先是将一碗放在了哲常在跟前，又放了一碗在冯常在的位置上，最后一碗才搁在了自己的面前。
朗月见有吃食来，兴冲冲地从远处跑近。也不说话，只是用稚嫩的脸，蹭了蹭冯常在的手。
“小馋猫。”冯常在坐下身时，一把将朗月抱进怀中。
哲常在见状也是跟着笑了，既羡慕，又心酸。
那甜汤热气微散，鲜香扑鼻。安妃满眼期待地正要品尝桃胶羹时，身后的长遂忽而从袖口掏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来，“娘娘。”
众人闻声抬头，看见长遂手中的银针时，都相继沉了脸色。
安妃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不悦的脸色，瞪了长遂一眼，忙不迭对冯常在与哲常在道：“长遂无礼，本宫代她向两位姐姐道歉了。”
冯常在将才刚拿起的汤匙复又搁下，汤匙与汤碗轻碰，发出当啷一声。
深呼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怒意，冯常在唇角僵硬地扬了扬，可笑意却未达眼底，不屑地别过眼去看向一边，冷声道：“永宁宫倒真是与别处的不同啊。既然是永宁宫的规矩，那长遂姑娘请便吧。”
哲常在见状，双手攥在一起，不敢动作。
安妃脸上的从容之色渐渐消逝，咬着牙肃声朝身旁的长遂道：“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时辰。”
长遂神色如常，并未因主子们的脸色而慌张或退却，上前一步将手中银针探进了安妃面前的汤碗中。
片刻后，众目睽睽之下，那根原本光洁发亮的银针迅速变得乌黑。
安妃像是被手上的汤匙烫到了一般，猛然起身，打翻了桌上的牛乳桃胶羹。那双总是天真烂漫的眼睛里，此刻尽是惊惧与不可置信。
院子里瞬间乱作一团，有的人惊慌失措跪下身，有的人吓得捂住了嘴，有的人急忙关上了绛辰宫的宫门。
冯常在脸上原本的愤怒之色霎时间荡然无存，呼吸一滞，声音尖锐而颤抖，赶忙跪下身，“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安妃娘娘，嫔妾不曾...没有，怎么....怎么会呢...”
冯常在一时语无伦次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如今安妃风头正盛，若是这事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安妃的眼眸中蓄满了惊恐与愤怒的泪水，向后踉跄了一步，目光从冯常在和哲常在的脸上扫过。
还不待冯常在与哲常在反应，安妃猛地摘下自己发髻间的那根点翠步摇，将尖细的一段猛然插入了冯常在面前的那碗牛乳桃胶羹中。
见那步摇意料之中地变黑，长遂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想来这毒不在碗里，只怕，是在那桃胶中。”
“桃胶...莫非...是宸贵妃娘娘？”冯常在看着那银针上触目惊心的黑色，紧紧抱住怀中的朗月。身体摇摇欲坠，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