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昏定省时,安妃便告了假。
顾桓祁下朝后听闻此事,在尚宸殿里处理完政务,午后还未来得及午憩,就往永宁宫里去了。
褚贵人从窗缝里看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进了永宁宫的主殿,又惆怅地瞥了一眼自己寝殿中的那架凤首箜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主从前还说咱们帮扶了童答应,将来若是童答应飞上枝头也能反过来拉咱们一把,”长灵用一块干净的帕子仔细擦拭着那架凤首箜篌,一边抱怨着,“昭常在那事牵扯出了童家,童答应还未承宠就被厌弃了,往后还怎么帮咱们啊,只怕是已经自身难保了。”
“少议论旁人,”褚贵人剜了长灵一眼,捧着茶碗子,幽幽叹道:“宸贵妃盛宠不衰,新人里又属仪嫔最得宠。我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舍身救下皇上,本以为皇上心里终于能有我的位置了,谁知道宫里又来了个安妃。”
褚贵人缓缓低下头,澄明的茶汤中映着她清丽的眉眼,一双好看的新月眉间忧愁久久不肯散去。半晌,化作一声叹息,“到底是我自己差了些运气。”
长灵沮丧地搁下手,指尖划过箜篌琴弦,弹出一串空灵音调,“从前砚台《心经》被改那事,宸贵妃娘娘竟也不愿意出手相助。她既然不愿意助小主,当初又何必要为小主出谋划策地争宠呢?宸贵妃娘娘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要助小主的?”
褚贵人拨弄着茶叶浮末的手稍稍一滞,轻笑一声,目光落在手边的香炉上,“各取所需罢了。”
桌上熏香徐徐燃着,香气浮动。
却依旧掩不去殿中浓重的汤药气味。
纱幔轻垂,透出几缕阳光,照出一斜浮尘。
顾桓祁坐在榻边,轻轻拉起了安妃的手,关切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竟病得这般厉害了?”
安妃裹着被衾,面色苍白,薄唇上不见从前的那抹嫣红。连那双盛满天真浪漫的杏眼,此时也只剩下一抹虚弱,昏昏沉沉的,失了神采。喉间溢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咳,浅薄的身子跟着微微颤抖。
每一处,都是透着精心设计好的娇柔病弱之态。
“臣妾...无碍,”安妃说着,抬眸之际,盈盈杏眼中满是委屈与惶恐,却又一味倔强地强忍着,“只是...昨夜没睡好...咳咳咳咳...感染了...风寒...”
“手这样凉,怎么会无碍。”顾桓祁略带责备的语气中透着怜惜,将安妃的手放回了被衾中,又悉心为安妃揶了揶被角,“你本就身弱,如今季节更迭,更容易着凉些。”
说完,顾桓祁转过头去,朝小源子道:“安妃身子不适,让内务府早些给永宁宫送炭火来吧。若是日日受凉,又如何了得。”
“奴才记下了。”
“晨间宸...贵妃娘娘已经让乔太医来为臣妾看过了,咳咳咳...”安妃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急咳。不愿意在御前失仪,又慌忙随手抓起了一块丝绢掩住唇,肩头轻颤。似一片枝头的残叶,摇摇欲坠,待秋风轻轻吹拂,便会落下。
“宸贵妃...”顾桓祁眸光一闪,抿了抿嘴唇,淡淡道:“她向来是心细又体贴的,知道你病了,自然会让太医来为你诊脉。”
安妃丝绢遮掩下的嘴唇轻轻抽搐一下,心下酸楚,却莫名生出几分心安来。
若是皇帝这么快就厌弃了沈清和才叫人觉得蹊跷呢,他这会儿心中还会念及她的好,是对的。
安妃附和着点了点头,气息微弱,勉强一笑,“宸贵妃...娘娘,咳咳咳...宸贵妃娘娘常常教导臣妾们要相互亲近,入了宫离开了亲人,后宫姐妹真心相待,便可如自家...自家姐妹一般...咳咳咳咳,宸贵妃...娘娘待臣妾...等人,当真是如待亲妹妹...一般呢。”
说完,安妃的目光从顾桓祁的脸上扫过,见他颔首,没再接着这话头往下说什么,只是神色复杂。想来前几日重湘宫两人争执之事,在顾桓祁的心中确实是生出了嫌隙,可这么些年的旧情终究难忘。有损帝王颜面,顾桓祁绝不可能轻易原谅了沈清和,一定是要冷重湘宫几天的。就是要赶紧抓住这机会,让那嫌隙更深。
“还有这丝绢,”安妃垂眸,看着手上的丝绢,甜甜笑了,“是昨日,哲常在送给臣妾的。”
“哲常在?”顾桓祁回过神来,看向安妃手中的丝绢,那丝绢的用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缎子,上头的绣纹也不像是内务府的绣娘里所做。
“是呢,”安妃将手中丝绢递给顾桓祁,声音低低地,“臣妾昨日只是赞了两句哲常在颈间的丝绢,哲常在便派人送了两条来赠予臣妾呢。”
顾桓祁仔细看了看那丝绢上的绣纹,两只锦鲤跃然水面,银白丝线做出水上波光粼粼之状,又以金银丝线交织,绣出锦鲤身上的光泽,“哲常在是个聪慧恬静的,这丝绢不算名贵,却可见用心。这图样细致,栩栩如生,想来她也是是废了些功夫的。爱妃昨日,去过衍月宫了?”
安妃轻轻摇头,气息仍有些不稳,面上却仍挂着些温顺笑意,“臣妾昨日是去绛辰宫里探望冯常在与朗月公主,谁知哲常在也在。想来,哲常在姐姐也是思念二皇子的,才回去绛辰宫里探望的。”
顾桓祁持丝绢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僵住了。
安妃见状,挣扎着便要起身,连忙道:“臣妾失言,惹得...咳咳咳咳...惹得皇上伤心了。”
“无妨。”顾桓祁将手覆在安妃削薄的肩膀上,无声地安抚着,而后若无其事地将那丝绢重新放回安妃的手边,“你说,昨日哲常在将这丝绢戴在了脖颈上?”
“是呢,”安妃的眸中绽出些许天真,勉力牵出一丝安慰笑意,将丝绢简单叠了两下,轻轻缠绕在颈间,“就像这样,实在是别出心裁呢。”
安妃面上装作一副烂漫无邪的样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顾桓祁眼底的一抹忧疑之色。
顾桓祁的目光从安妃的颈间掠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爱妃生得貌美,以这丝绢装点,更添精致明艳。”
安妃垂头浅笑,唇角的笑意中含着苦涩,语气渐低,“皇上惯会打趣臣妾,臣妾如今病了,病容憔悴,哪里还能精致明艳呢。”
*
夜里,春恩车的车辙声久违地在宫道上响起。
安妃长长舒了一口气,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下榻,先是伸了一个懒腰,而后徐徐行至榻前,阖眼听着车辙声渐行渐远,幽幽叹道:“顾桓祁疑心深重,本宫只是随口一提,他便能猜出哲常在那丝绢下掩盖的是什么。也不直接去问,只是以侍寝之名,召了哲常在去。如此,哲常在便再无办法遮掩自己颈间的勒痕了。”
一阵清风从窗缝中卷入寝殿,吹动着安妃鬓发,“嫔妃自戕,便是藐视皇帝。而沈清和包庇纵容,知情不报。今夜过后,顾桓祁更会对沈清和不满。”
长遂立在安妃身后,柔声问道:“娘娘已经一日不曾用过膳了,如今可要用些吃食?”
安妃仍闭着眼睛,纤细柔软的手指在空中无声地拨挑勾抹,像是在弹奏一把瑶琴,似乎在为自己的计谋成就奏乐庆祝一般,声音慵懒,“做戏要做得真些,给本宫端碗白粥来吧。”
“是。”长遂应下,从小厨房里端来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
安妃无声地用了半碗清粥,不曾碰那小菜一下,搁在一旁的象牙箸仍干净躺着,不染半滴油渍。
以丝绢拭唇时,安妃漫不经心道:“东西备好了吗?”
“回娘娘的话,已经备好了。”长遂呈上一早就备好的锦盒,在安妃的面前缓缓打开,只见里头躺着一个缠满红线的白色布偶,红胸以赤色小字歪歪扭扭写着蓝姝真的生辰,字迹难以分辨。
安妃用手边象牙箸将那布偶夹起来,仔细端详一阵,忽然轻笑,“本宫想换个玩儿法,这上头的生辰,得换个人的,如此才更有趣儿。”
说完,眸中绽出寒光,将那双象牙箸重重扎向那布偶的心口处,笑意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