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粗暴的刹车声,像钝刀刮过耳膜。车门“嗤”地一声弹开,混杂着汗味、零食味和廉价皮革味的浑浊空气瞬间涌出。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地跌下车门台阶,脚踩在西山景区门口滚烫的水泥地上,一阵眩晕。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砸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密的灼痛。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吸进肺里都带着沙砾般的摩擦感。喉咙里火烧火燎,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刚才在车上,那种因林薇施舍般的应允而产生的麻木和寒冷,瞬间被这具象的、生理性的焦渴取代。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前面几步远的林薇。她也刚下车,正站在一片树荫的边缘,微微眯着眼适应强烈的光线。浅蓝色的运动装衬得她脖颈的皮肤格外白皙。她没看我,只是从自己那个小巧的米白色双肩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的、印着卡通图案的运动水壶,拧开盖子,仰头喝了几口。水流过她喉咙时细微的吞咽声,在此刻我干渴的耳朵里,竟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奢侈。
一股强烈的、近乎卑微的渴望攫住了我。水。我需要水。背包侧兜里那个瘪瘪的、用了好几年的旧塑料水壶,在车上就被我喝空了。现在,它像一块耻辱的标记,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集合点附近人声鼎沸,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们像出笼的鸟雀,兴奋地拍照、打闹、寻找同伴。几家简陋的小卖部如同沙漠中的绿洲,醒目地挤在景区入口两侧,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在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冰柜嗡嗡作响,隔着老远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救命的凉气。
“自由活动一小时!一小时后停车场集合上山!” 组织委员拿着喇叭喊道。
人群“轰”地散开。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死死锁定林薇。她正和几个隔壁班的女生聚在一起,拿出手机准备自拍。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那笑容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我这么个“尾巴”。
不行。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开。张弛的“战术”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制造机会!提供价值!让她习惯你的存在!
焦渴和一种更深的、急于证明自己“有用”的焦虑,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我。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林薇身边,动作突兀得让那几个正在摆姿势的女生都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林……林薇!” 我的声音因为干渴和紧张而嘶哑变形,“你……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水!” 这话问得愚蠢至极——她刚喝过水,水壶还在手里握着。但我顾不上了,只想抓住一个“为她做点什么”的借口。
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被打扰的、毫不掩饰的厌烦,比在车上时更甚。她甚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极其冷淡地、像驱赶苍蝇一样,极其轻微地挥了一下手,示意我走开。然后,她重新转向她的同伴,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感再次将我淹没。脸颊滚烫,耳根像着了火。那几个女生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的笑意。我像被钉在原地,手脚冰凉。
喉咙里的灼烧感更猛烈了。水!现在必须去弄到水!不只是为了解渴,更像是一种逃离这难堪境地的本能。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了离得最近的一家小卖部。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刚下车的学生,空气闷热浑浊,混合着劣质香肠、烤肠和冰柜制冷剂的怪味。汗味扑面而来。冰柜就在门边,透明的玻璃门蒙着厚厚的白霜,里面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各种瓶装水和饮料,五颜六色的包装在冰雾中显得格外诱人。
我像饿狼扑食一样挤过去,贪婪地盯着那些冰凉的水瓶。手指迫不及待地拉开冰柜门,一股带着冰晶的冷气猛地喷在脸上,带来短暂的、令人战栗的舒爽。目光迅速扫过标签:农夫山泉,2.5元;冰露,2元;康师傅,1.5元;还有不知名的杂牌,1元。
1.5元?康师傅?这个数字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钱包里那堆皱巴巴的零钱,每一分都是我忍饥挨饿、舔着脸借钱、甚至翻垃圾桶换来的。三百五十块的报名费已经像剜掉了一块肉,剩下的每一毛钱都弥足珍贵。喝什么牌子重要吗?能解渴就行!省下五毛钱,说不定……说不定还能……
我毫不犹豫地伸手进去,冰凉的瓶身冻得指尖一缩。抓了两瓶最便宜的康师傅矿泉水出来。塑料瓶壁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挤到柜台前。店主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正不耐烦地给前面的学生结账。油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神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终于轮到我了。我把两瓶冰凉的水放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上,发出“咔哒”轻响。手有些抖,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那个同样皱巴巴、散发着汗味和零钱混合气息的旧钱包。里面塞满了各种面值的纸币和硬币,一角、五角、一元……我小心翼翼地捻出三张一元的纸币,尽量把它们捋平,放在柜台上。
“三块。” 我舔了舔更加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
店主眼皮都没抬,扫了一眼水和钱,手指在计算器上随意按了一下(其实根本不用算),粗哑地吐出两个字:“三块。” 然后伸手就要把钱扫进抽屉。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走投无路般的、近乎卑微的试探:
“老板……两瓶……三块钱……能……能便宜点吗?” 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乞求的颤抖。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脸上瞬间火辣辣的。讨价还价?为了五毛钱?在景区门口的小卖部?这个认知带来的羞耻感几乎将我击垮。
店主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我,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我洗得发白的校服、那两瓶廉价的矿泉水和我摊在柜台上那三张可怜兮兮的纸币上扫过。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笑容,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嘈杂的小店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便宜?小伙子,你当这是菜市场捡烂叶子呢?” 他拿起一瓶康师傅,用指甲敲了敲瓶身,发出清脆的声响,“看看!矿泉水!景区里!就这个价!爱要不要!买不起别挡道!” 他下巴一扬,示意后面排队等着结账的学生,语气充满了鄙夷,“后面等着呢!穷学生,事儿还挺多!”
“穷学生”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脸上、心上!店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几道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好笑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巨大的难堪让我浑身发抖,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攥着钱包的手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液浸透。
就在这时,小卖部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我僵硬地、绝望地转过头。
林薇。
她就站在小卖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那个粉色的水壶,显然也是想来买点东西或者接点热水。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也清晰地照亮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看到了整个过程。
看到了我手里攥着那两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看到了我摊在柜台上的三块零钱。
看到了店主那毫不留情的嘲讽和鄙夷。
也听到了那声刺耳的“穷学生”。
她的眉头,极其明显地蹙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被打扰的厌烦,而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惊讶、难堪和……浓重的、毫不掩饰的嫌弃。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冰冷的疏离,像在看一件极其不洁、极其丢人的东西。她的嘴唇微微抿紧,下巴的线条都绷紧了。她甚至没有走进小店,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那两瓶廉价水、和一脸嘲讽的店主之间扫视了一圈。
那眼神,比店主的辱骂更锋利百倍,瞬间刺穿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防御!
时间仿佛凝固了。店里的嘈杂声、店主的嗤笑声、身后排队学生的窃窃私语……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林薇那双冰冷的、写满嫌弃的眼睛,和我手里那两瓶廉价得如同我此刻尊严的矿泉水。
“噗嗤——” 不知是哪个学生,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嗤笑,像点燃了引信。
紧接着,店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哄笑声。虽然短暂,却像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我的全身。
“穷学生……”
“买水还讲价……”
“真够丢人的……”
“看林薇那表情……”
碎片般的议论声,如同跗骨之蛆,钻进耳朵。
店主不耐烦地用手指重重敲了敲柜台:“喂!到底要不要?三块!赶紧的!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回过神。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我猛地抓起柜台上那三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几乎是砸向店主,然后一把抄起那两瓶廉价的水,像抓着两块烧红的烙铁,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在身前的人,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卖部!
身后,似乎还传来店主不满的嘟囔和学生们更加放肆的哄笑声。
冲出小卖部,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只想逃离所有人的视线,逃离林薇那冰冷的注视。慌乱中,我朝着停车场旁边一条人少的碎石小路跑去,脚步踉跄,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灼痛的空气。
一直跑到小路尽头,一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才靠着粗糙的树干停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脸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阳光的炙烤还是尚未褪尽的羞耻。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两瓶康师傅矿泉水。冰冷的瓶身早已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凝结的水珠混合着我掌心的冷汗,变得黏腻不堪。那蓝色的、廉价的塑料包装,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符号,灼烧着我的眼睛。
“穷学生……”
店主那张鄙夷的脸。
林薇那双冰冷嫌弃的眼睛。
小卖部里那些哄笑的脸孔。
所有的画面交织重叠,像一部无声的、残酷的默片,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喉咙里的焦渴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剧烈的喘息和翻腾的情绪变得更加火烧火燎。我死死盯着手里那瓶水,那个曾经代表着救赎希望的廉价液体。它不再清澈,倒映着我扭曲变形、写满屈辱的脸。
一种巨大的、毁灭性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忍受这些?!
凭什么我喝口水都要被人嘲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我扬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其中一瓶水砸向面前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干!
“砰——!”
一声闷响!
塑料瓶身瞬间变形、破裂!温热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廉价矿泉水如同压抑已久的眼泪,猛地喷溅出来!溅湿了粗糙的树皮,溅湿了我的裤腿和鞋子,也溅了我一脸一身!冰冷的水珠顺着额头、脸颊流下,混合着眼角控制不住涌出的滚烫液体,咸涩无比。
破裂的塑料瓶无力地掉落在树根旁,汩汩地流着水,像一个被遗弃的、可悲的伤口。
我颓然地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抓着瓶子,空空的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