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结束了么?
絮娘有些恍惚。
她转头看着张庆的脸,他身上没什么酒味,可他的眼角泛着丁点儿晕红,在灯光烛火的照耀里,倒像是吃醉了酒,感受到她的眼神,张庆甩了甩刀上鲜血,垂眸看了过来。
今夜金山寨易主,张庆把絮娘留在屋子里,自己带着人去追杀王三那些拥趸去了。
絮娘缩在角落里,颤颤巍巍掏出了被她捂得温热的木头。
长条形的木头,外面被河水冲刷地十分光滑,看上去平平无奇,絮娘却觉得全身都在发烫,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刚刚,是你在帮我么?”
那个声音很久没有说话。
可絮娘也并没有放弃,执拗地盯着这块木头,等待一个答案。
终于,那个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帮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自救者,天救。”
絮娘握着领口的手把袍子都揉得皱了,“你叫什么,我要给你供奉香火。”
“你们这种妖怪,都是要吃香火的,对吧?”
“你叫什么名字?”
很久,那个声音才轻轻吐出一个字:“龙。”
龙?
龙。
絮娘恍然大悟。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龙,但她当然也听过龙的传说。
原来,这个小妖怪,叫龙。
难怪,这块木头是长条形的。
原来,她是龙啊。
絮娘把这块木头藏在了距离心口最近的皮肉上,用自己滚烫的体温感染这块冰冷的木头。
她低头轻声承诺,“不要离开我,我会对你好的。”
“龙。”
同样和絮娘一齐受到‘龙’的帮助的人还有很多,有些是在离乱中丢失了自己的孩子,求天无地,告地无门的时候,孩子突然握着一块碎木头,从草丛里钻出来,重新投入父母的怀抱。
也有亲人重病,无医无药,突然就在家门口出现了一块黄金。
还有无端燃起癫火,眼看着就要死的时候,捡来的小木头突然浮到半空,一口气就把所有正在燃烧的癫火吸光的人,他们呆呆看着自己安然无恙的身体,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
还有山野之间遇到精怪的,竟然被一块木头给救了。
当他们聚集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故事,找到了这些事情的共同点。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杜鹃湾城中,或是附近,即便更远的地方,也和杜鹃湾有关。
这个叫做‘龙’的小妖怪,不是雨师大人,也不是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些熟悉的神明。
她只是龙。
一个年轻的,龙。
或许是太年轻了,所以只要向她祈祷,求救,她总会满足。
再结合之前杜鹃湾就已经出现过的龙形祸斗。
他们很容易就形成了一个故事。
龙,在杜鹃湾,在禁海之畔,复苏了。
曾经横贯天地,纵横江海的龙,回来了。
已经沉默千年的龙祀再次悄悄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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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从降龙木里传过来的愿望和祈祷,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却又很模糊。
就好像今天从降龙木里传过来的,只是一个很轻很轻,好像正在融化的一小片雪花一样。
“我······想活得像个人。”
降龙木的另一边,传来滚烫的体温,郑禾清晰地感知到,这个正在无知无觉祈祷,被自己不小心聆听到愿望的人,生病了。
她想为她治疗疾病,可现在的她做不到。
她只能听着那人低低呻吟,在疾病高烧的折磨下苟延残喘。
郑禾连夜走出家门,敲开了莲花藏的门,从她的无生医馆里买了很多药。
不止是药,还有暖和的衣服,能填饱肚子的食物,郑禾甚至提了两只活鸡。
降龙木传过来的画面里,有那人现在住处的样子,郑禾大概能分辨出那人现在在何处。
可当降龙木再一次把那人的画面传过来的时候,郑禾放下了所有东西。
那人已经死了。
体温冰凉,了无生息。
在潮湿肮脏的房间里,在距离房门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在浑身疼痛和火烧般的饥饿里。
那人死了。
郑禾默然。
她也不是总那么来得及的。
郑禾推开了那扇至死都没被推开的门。
门中是一具佝偻苍白的尸体。
尸体还很新鲜,没来得及散发什么臭味。
郑禾一言不发,蹲下来,展开裹尸布,一点点舒展僵直的手脚,擦干净皮肤上的污渍,妥善地把这具尸体用雪白的裹尸布裹紧。
她的动作也很轻柔,像生怕碰碎一片孤零零的雪花。
把尸体装进棺材,郑禾起身四望,这是个很穷的人,这是个很穷的屋子。
穷到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把放在枕头边上的,没攥得温润的石头拿起来,放进了棺材里。
一团黑雾托起棺材,角木蛟拉了拉郑禾的衣摆。
“走吧。”
离开房间之前,郑禾在屋子里洒了一把纸钱。
“走了。”
纸钱飘飘扬扬落在地上,宛如冬日大雪覆盖大地。
落了个白茫茫真干净。
走到外面,也不好让角木蛟继续托着这棺材,不然万一被路人看见,可就太吓人了。
郑禾把棺材背在背上,【苦肉】加身之后,她的身体素质和之前已经截然不同,这样的棺材对她来说并不沉重。
她背着棺材,走出城门,一步步登高,一步步上山。
她没有把这个人埋葬在乱葬岗。
而是为这人选择了一个风景很好的山头。
在这里,她已经埋葬了七八个没有姓名的尸体。
“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和家乡,但这个地方很高,可以看见整个杜鹃湾,还能看见大海,比那个乱葬岗好很多,我很喜欢。”
“你们应该也不讨厌吧?”
挖好坑,把棺材放下去,郑禾一屁股坐在山巅,遥看海边明月垂落千丝光。
她拍了拍身边的泥土,像是在邀请友人入座。
“要是能一直这么安静就好了。”
当她下山入城,天已经亮了,街道重新变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街边不时传来叫卖和吆喝。
杜鹃湾依然这样充满朝气,仿佛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