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密云不雨。
“永昼”持续,但乐伊思歌德给这个房子的遮光很好,只要窗帘拉上,一点光都不会透进来,仿佛真的身在夜晚,夜阑人静。
身边的二十四已经睡熟,杨天宇越过窗户,从高处一跃而下,像猫儿似的轻轻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握住门把手。
门并没有锁上,很轻易就能推开。
黑暗中,那盏暖黄色的光亮在黑暗中是那么显眼。
是乐伊思歌德。
她正靠在沙发上,手上翻阅着一本书。似乎等待已久。
杨天宇轻轻将门关上,慢慢来到乐伊思歌德身边。
“晚上好。”
乐伊思歌德用标准的东方话与杨天宇问好。
而后,她将书签夹在书中,将书合上,放在一边,充满母性温柔地看向杨天宇。
“晚上好。”杨天宇背手站在她身前,用沙哑没有声调的语气说话,“你会说东方话?”
“当然会。”
杨天宇皱眉,似不能理解。
乐伊思歌德偏头:“我活了千年之久,为了打发这些无聊的时光,当然会学习一些新知识丰富自身。现在世界上只要有人说的语言,我都会。”
“真厉害。”杨天宇点头感慨。
“坐吗?”
乐伊思歌德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杨天宇没有拒绝,坐过去,然后就和她平时的坐姿一样抱胸,神情肃穆。
烛光朦胧。
半晌。
杨天宇终于开口:“你就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一样。”
乐伊思歌德微笑,她耐心回答:“下午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楼梯口听见了我和我女儿的对话。哪怕我用魔法封住了那个空间,也没有阻拦你能听见。”
“抱歉。”
杨天宇道歉自己扰乱了母女俩的悄悄话。
“不用道歉,这说明你的力量很强大。既然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想解开你身上的诅咒吗?”
杨天宇缓缓点头:“嗯。”
诅咒就是诅咒,没有人喜欢。
“没问题,我可以帮你。”乐伊思歌德侧头,从这里她刚好看见杨天宇右脸上的疤痕,“只是治疗期间为了治疗效果,会被迫失声并且感到一些痛苦。即使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的。”杨天宇低眉,“毕竟这个诅咒从附着在我身上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我说话。”
“好。”
室外的夏虫不停喧闹着,为这寂静的氛围增添生命的气息。
两人坐着。
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和他们坦白你的真实性别吗?”乐伊思歌德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诅咒解开,你的声音一定是你的本音。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其实是个女孩子。”
杨天宇沉默。
她艰难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从一开始我就是以男性的身份与他们接触。这件事目前只有你、季阿娜还有二十四知道。”
“没有更多人知晓?”
“或许有,那位李时雨。他心思灵敏,很会从细枝末节推演整件事的真相。我想他或许也知道了这件事。”
乐伊思歌德思考,还是提议道:“我觉得你有必要给他们提前解释一下,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今天晚饭后我女儿有找到我说,你们在斯托姆瑞奇时,瑞文西斯对你产生了误会。但你当时的做法给她们俩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可是,你当时并不舒服,对吧。”
说的是前往营地途中分帐篷睡的事情,杨天宇为了给质疑的瑞文西斯安全感,一直都在帐篷口对着冷风口睡。
“习惯了。”
杨天宇淡淡道。
看来她经历过无数这样的事情。
乐伊思歌德皱眉,坐的稍微靠近一些。
“这并不应该成为一个习惯。明明这件事对你自身内心也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别人误会你,让你感受到难受,只要是个有尊严人格的正常人都会对这些莫须有的误会感到难受。我说的对吗。”
似是心有所动,杨天宇的双臂垂下,交叠在一起。
这个小动作。
说明乐伊思歌德的话戳中了杨天宇内心。
“看来我说的是对的。”
乐伊思歌德并没有猜到正确答案后的喜悦,而是沉重的哀婉。
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孩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也就十九岁。
乐伊思歌德的十九岁还是个活蹦乱跳的调皮小孩儿,哪怕是放在寻常人类的种族来说,这也是慢慢摸索属于自己人生的阶段。
“如果你想向我寻求帮助,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乐伊思歌德这么说。
她想给这个眼前的女孩儿带来一点给予枯朽灵魂的激荡,哪怕一点也好,她想帮她。
“可你并不是神明。你帮助我没有任何回报。”
杨天宇很明白人心。
“为什么一个人做的所有事都要有回报呢。”
乐伊思歌德趁机靠的更近了些。
“就像我独自一人生下季阿娜,我需要她回报我什么吗?不需要吧。作为她的母亲,我只希望她活得开心,活得有意义,活得是她自己就好。我之于她来说只是将她带到这个世界的人而已,而不是以亲情之名将她束缚在我身边要求她回报我。”
杨天宇的大拇指绕圈。
她的内心开始产生裂痕和动摇。
“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乐伊思歌德。”
杨天宇垂下她骄傲的头颅。
她卸下心防。
“曾经,我也有一位这么伟大的母亲。她用她自己的生命将我托举到水面上,不让我在那种窒息的环境下溺毙,而目的仅仅是让我活下去。现在我背负着她的遗志,像个人一样,努力地活着。”
因为乐伊思歌德说她和季阿娜的关系,杨天宇开始讲述她和她的母亲。
她在慢慢敞开心扉。
这些一定是沉积在她心中的事情,如果说出来会好受一点,乐伊思歌德非常乐意担当这位倾听者。
但杨天宇的下一句话却让乐伊思歌德心惊。
“但我自己并不是……”
什么!?
哪怕乐伊思歌德是一位活了上千年的精灵,见识过无数悲欢离合,也无法相信这句话背后的实际含义。
杨天宇曾经也有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可她才十九岁。
乐伊思歌德皱眉。
她按捺住心头的震颤,耐心听着杨天宇继续说。
杨天宇似乎知道身边人的想法:“我知道你很震惊,因为我也难以接受。时至今日,我每天都被这种窒息感裹挟,它让我喘不过气。我很想找一个除二十四以外的另一个人知道我的过往,但我本身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信任。尤其是男人……在遇到汪达他们之前,我恨透了这个性别的所有人,因为我的痛苦全是他们带来的。”
杨天宇用极其冷漠且沙哑的声音诉说着他的恨。
“但与汪达他们接触后,我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我想象的那样可恶。我想这可能是在长期的被伤害中,让我形成了自我保护意识,导致我下意识逃避与他们的接触。”
她用极其理性的头脑分析着成因,这让乐伊思歌德诧异。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杨天宇停止旋转大拇指。
“今年和他们队伍的合作,让我认识到我的狭隘会令我错失与这些真性情之人结交的机会。于是我开始尝试改变我自己,尽管这个过程漫长又痛苦,我克制着我的生理厌恶去与他们结识,我很佩服他们身上我所没有的特质。我在慢慢接受我自己。现在已经好转很多,否则现在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一切都对得上了。
难怪一开始,杨天宇与傅尔哈队伍进行任务合作时总是让二十四帮他陈述,直到后来渐渐变成她这个队长与他们进行交谈。
还有之前那个吓人的面具,这几天才渐渐过渡不戴,今天更是一天都没戴过。
这都是在努力改变的现状。
“你已经很棒了,孩子。”乐伊思歌德鼓励她,“你因为他人对你产生的正面影响而对自身产生改变。这才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该做的事情。”
杨天宇沉默。
乐伊思歌德实在不知道,杨天宇现在能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话,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理智。
杨天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闭眼点了点头。
她说:“我十二岁时,来了初潮。我的亲生父亲为了巩固他在朝堂之上的地位,马不停蹄的就将我嫁给了他同盟的儿子。之后,我就怀孕了。”
她说这件事时,语气平淡的就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十二岁?!
乐伊思歌德扶着额头,默默咬牙。
“原本我应该就像普通女子一样,在后宅里守着自己夫君过完这一辈子。相夫教子,荣辱与共。但当时那个男的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子,速速将她纳为妾室,那个女子只比我年长三岁,当时我想着与她和谐共处,毕竟男人都这样。可是那位女子却仗着宠爱处处迫害我,所有人对此不闻不问,在那里,女人的生死权和决定权都不在自己手上,他们任由她欺负我,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有个人能给我依靠该多好。”
“后来,我的孩子,他是在一个大寒天里降生的。没人给我接生,没人给我炭火,我一个人,很努力地将他生出来了,流了很多血,我认为我终于可以在这里得到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可是等我从疼痛中醒来,才发现他太小了,没有足够的营养,脸青紫一片,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冻的、还是窒息,那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想救他,但我不知道怎么救,我只能将我所有的衣物都给了他。可他还是在出生当晚就夭折了。”
杨天宇陈述这件事没有任何语调婉转。
乐伊思歌德知道,她在此后岁月中一直沉浸在这件事中。
太过痛苦,已经麻木。
可你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
杨天宇将她肚子上的衣服毫不避讳地掀开,乐伊思歌德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
雷劈般纵横的疤痕。
同为母亲,乐伊思歌德当然能认出来:是残留的妊娠纹。
是大地的裂痕。
是干涸的河床。
杨天宇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她说的那些离奇故事绝非伪造的谎言。
“这是那个孩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是他曾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墓冢都没有,他被人丢了,我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
杨天宇将衣服盖下去。
“我时常在想,那孩子一定恨透了我。我擅自将他带到这个任何人都不期待他降生的世界,我也没有将他救活,那个时候的我太弱小了,无法挽救他的生命……”
难怪刚才她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总是活在自责中。
“后来我还经历了很多事。被那男的和他的妾室栽赃陷害然后被休妻;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诬陷我、我的父亲对我下了不能发声的诅咒;我的母亲为保住我这条命与父亲做了交易、我被丢进斗技场每天都在拼命活着直到我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打手、但即使我强大起来了还是保护不了我的朋友;我被迫以我弟弟的身份去边塞给他争取军功、哪怕我成为将军、这些功绩都不会是我的……”
乐伊思歌德抿嘴。
杨天宇叹口气。
这口气包含太多。
悲恸、内疚、无助、迷茫……
“现在我在‘终末诗篇’,也是我父亲想给我弟弟争取名声的一种手段。等这些事情全部结束,我做的所有功绩都会算在我弟弟头上。而我终将藉藉无名。”
她用“藉藉无名”总结她目前为止的人生,对自己孩子和母亲的愧疚始终缠绕着她,她认为现在的自己对不起他们。
乐伊思歌德算是明白了。
杨天宇截止目前的十九年人生里尽是悲剧:对她好的亲人全都不在了,每一个人都在压迫她,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利用她,不停榨取仅存的价值。
烛火因为乐伊思歌德的大喘气而晃了晃。
她滑下沙发,蹲在杨天宇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切都不怪你,孩子。”
乐伊思歌德的宽大有力的双手将杨天宇的手完全包住。
杨天宇无神地抬头,她撞进了一双充满生命活力的绿色眼睛里。
所有鬼魂和魅影都会被这双眼睛吓走。
“‘父权’将你压得体无完肤,但你仍从中傲然盛放,你继承死者的意志努力顽强地活着,这并没有愧对他们的生命,孩子,你很了不起。不管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你现在能好好的坐在这里,与我交流,想为自己找一条出路,说明你很想好好活着,任何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都是伟大的。”
“活着……”杨天宇重复一遍。
是她母亲留给她最后的遗言。
下一秒。
乐伊思歌德抱住杨天宇。
她在代替那位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
杨天宇惊慌无措,她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僵在半空。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拥抱过了。
“我想那个早夭的孩子也不会怪你,那并不是你的错,是时代与环境的悲剧。你总是被这件事困在过去,说明你很爱他,比你想象的更爱他。你并不是只有恨,孩子,你也有爱,你当然有爱人的能力,这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超越了肉体,超越了精神。哪怕遭遇了这么多,你也爱着这个混乱的世界。”
杨天宇怔愣。
她从不相信自己有“爱”。
她本以为在那种环境下成长出来的她,只是一具空壳,身体里剩下的只有“活着”的诅咒。
“怎么可能呢,”杨天宇失神喃喃,“我这样的人……”
“就是你这样的人!”乐伊思歌德及时打断杨天宇的自我否定,“你就是你,孩子。我认识的杨天宇是一位有主见、有担当、努力改变自我、即使知道这个世界很糟糕也依旧拥抱生活的孩子。这样的你太优秀了,你的未来光辉灿烂。”
她的母亲也一定会对她说这些话。
“我的未来?我有未来吗……”
杨天宇低头。
“是的,你的未来。”
乐伊思歌德松开拥抱。
她轻轻抬手,抚上杨天宇那可爱的面庞,轻轻摩挲着右脸的疤痕。
坑坑洼洼。
不是人的齿痕。
“孩子,我在悠久的人生里见过无数的人,我记得所有人的人生。很多人在接受重创后会一蹶不振,却还是有一部分人凭借自身意志越过了这些苦难,涅盘重生,他们的未来绚丽多彩。”
杨天宇眼神飘忽。
她的内心产生疑云。
乐伊思歌德知道,杨天宇之前的人生就是缺少肯定和正确的引导,导致她现在总是在自我怀疑。
如果她的母亲还活着,一定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
“谢谢你,孩子。谢谢你将你的深埋于内心的痛苦告诉我。”乐伊思歌德再次抱住了她,“我很抱歉,可能我现在说的并不完全,因为短短几句无法勾勒你此前十九年的所有人生。不过之后你想解决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直都在。”
松开。
杨天宇猫儿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圆溜溜的,似乎是心有触动。
是什么触动呢。
母亲,还是,孩子?
杨天宇最后还是压下心中情感,克制地说道:“我也谢谢你,乐伊思歌德。听我说完这些,我从你这里知道了很多事情。”
真是太好了!
乐伊思歌德站起来,她抖抖腿:“睡前要喝一杯蜂蜜水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
“当然不麻烦。”
你的存在从来不是负担。
乐伊思歌德走向厨房间,她瞬间明白了杨天宇的母亲用生命换取杨天宇活着的机会,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只有母亲在孩子出现困难时才会如此奋不顾身,用自己的所有托举起孩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