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章
绰约逸态的公主倚坐在自己粗陋的床榻上，这一幕给他的冲击性多大，进忠哆嗦着双腿缓缓半蹲下身子，使自己的视线尽可能与她平齐。
这是否意味着公主未细闻出刺鼻的气味，甚至她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哪怕闻出也装作不知，丝毫没有露出嫌弃之色。他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感动，心好似飞上了霄汉九天，越发痴迷地盯她不止。
“进忠，你蹲着做什么？”她将双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肩侧，凑近得几乎要触碰到自己的鼻尖，吐气如兰地低语了一句。
“想离承炩近一些，感受承炩此时独属于奴才的星眸笑靥。”他感受到公主的掌心抚向了他的脊背，像要将他环抱于臂弯中。他险些蹲不稳，踉跄了一瞬，好歹以指尖撑住了床沿。
“那为何不坐到本宫身边来？”嬿婉将他难掩的羞涩尽收眼底，又捻住他的蟒袍领侧，以防他跌倒。
“看来本宫不该与大彘一样鸠占鹊巢坐在你的床上，”他果然答不出话，她连忙骄矜地半是引导半是调笑道：“把你唬得都不敢与本宫并坐了，显然本宫与大彘实属同类，顶多本宫不至压塌你的卧具罢了。”
“您这不算鸠占鹊巢，您想坐哪儿便坐哪儿吧，奴才没意见。”一想起那张彘脸他就受不了，抬眼见公主眸光盈盈，衔着一抹“狡诈”的浓笑，他无可奈何地以虎口抵住额头闭目摇首，跌跌撞撞地起身，准备坐去她的身边。
提到孙大彘他就笑得如此灿烂，自己与他寻话题谈天还是得追溯到这头彘上。嬿婉勾着唇角瞥目睇视他，稍稍往左侧挪了几寸，待他谨慎地旋身欲坐时，适时地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落座得紧挨自己。
“进忠啊，你给本宫好好讲一讲前因后果，大彘到底为何能闯进来把你的床铺当猪圈一般胡乱糟蹋？”她打定主意欲使进忠连连发笑，故意以一副想听好戏的神色问起，又倾身从侧面抱住他的身子，贴向他的耳畔轻语催促道：“快说，不许敷衍本宫。”
公主怎会真想听这桩糗事，他笑得不能自已，结果冷不丁被其一举所惊，耳尖被她所触之处红得滴血，一时间笑意凝滞在脸上，连回话都忘了。
“不高兴了？那本宫去寻大彘来，让它与仙君恣意地相亲相爱。”嬿婉白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作出欲起身的姿势。
“别，奴才不想见彘。”进忠霎时回了神，慌忙去阻拦。
“终于承认自己是仙君了？”他难得踏一回自己挖的坑，嬿婉忍俊不禁地问着，一壁坐下一壁顺势拂手，示意他坐回原位。
他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掩面一讪，任由公主再度依偎着自己，又侧目去观她丰神绝世的美。
“您生辰后的一日，大彘携酒来寻奴才同饮。奴才咬牙请他进门了，不曾想他不知趣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竟然反客为主坐到奴才床榻上。大彘实在臭不可闻，还直往奴才身上瘫压，所有您可见的一床用具包括奴才当日的蟒袍全部骚臭不堪，待他与奴才说完了话、饮完了那壶酒离去时，奴才已经火冒三丈到近乎崩溃。但好在奴才欲与他交好的目的也已达到，总算是没有白让彘拱一通。”他一开始还有些忿忿不平，说到最后望及公主笑得绯红满面的模样，情不自禁地也开始窃笑。
“进忠，本宫提个可能不太合理的建议，”她属实没想到进忠遭了这么一场劫难，远比皇阿玛的侵扰骇人得多，她勉强正色道：“要不你换个人拉拢吧，这样与彘交好下去，以后你的他坦怕是都不能住人。这一物降一物的，本宫的仙君怎就偏偏给一头肥彘降住了。”
“奴才也是没办法，大彘掌管内务府，宫里头一应大小事宜凡是可由太监插手的基本都只能在大彘这头下点儿功夫转圜。除了他以外，根本寻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奴才真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忍了。”她看得出，进忠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显然必是实情。他那半是无奈半是控诉的容状使她笑个不停，却在冷静后又渐渐理解了他的苦中作乐，毕竟以他的性子要与一淫邪奸宦往来本身就格外为难。
“辛苦你栓猪了，”她绞尽脑汁想逗他开心，便在他身畔笑语嫣然，又待他露出不解之色时替他耐心分说：“本宫从前听过一句‘一个猴一个栓法’，化用到你这儿就是‘一口猪一个栓法’。你栓猪的本事炉火纯青，往后本宫就可在你这儿讨口炙猪肉吃了。”
公主一本正经的样子最是有趣，他微微垂首欲笑，却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声及说笑声响。
他本能地快步过去观望，隐约见得是一众太监远远地行经，具体是谁他看不分明，但从衣饰上判断有个别是高品阶者。
孙财要给他送月饼的事儿还没有了结，他猛然想起，登时心惊肉跳，可再把公主送出去怕也是晚了，稍有差池就会被人察觉到她行走的地界不合常理。
“怎么了？”嬿婉见他愕然，连忙走去靠在他的身边悄声询问。
他没法再瞒下去了，干脆三言两语向公主阐明事因：“昨日奴才见了大彘，大彘说今儿要给奴才送月饼，奴才推脱不掉应下了，现如今奴才惶恐他会真的登门。”
“你怎么不早说？不论谁进来都会抓到你我趁夜私会的。”嬿婉急得口不择言，扯着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
他再六神无主，还是竭力保持镇定地朝窗外探，一行人走远了，他又忙不迭疾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仔细向四处了望。
现如今应是周遭无人，他带着歉意走向公主，急切道：“承炩，您快回去吧…”
“本宫不走，”真正要她离开她又不乐意了，当即截住了进忠的劝告，向屋内各处扫视着埋怨：“你这儿空荡荡的，连个躲的地儿都没有，为何不置办几只大柜？”
“奴才错了，奴才没想到您会遇上这样的…”他软着声音讨饶，眼见公主瞪他，他噤了言欲跪下致歉。
“进忠，你是真心实意想赶本宫回去么？”此等情急之下，她反倒是生出些不太合宜的笑意，抓握着进忠的双手使他跪不得，又作诚挚状问他。
“奴才舍不得您走，但是奴才更怕被人瞧见毁坏了您的清誉，所以只能如此。”早就与公主推心置腹了，他于公主的喜爱没有什么不能直言表明的，因此他不假思索即答。
“本宫有一妙计，”嬿婉见他直率至此，心下万分欣喜，也越发不肯就此与他相别了，她攀在他的肩峰上，眼望他渐红的耳根，絮絮地与他说道：“咱们把窗掩实、烛火吹熄，伪造成你已歇下的假象，想必大彘也不至于砰砰捶门直至你起床为其放行吧。”
如今时辰已晚，这于彘灾的防治而言确实是个好法子。他情不自禁颔首，却听得公主哂笑而言：“本宫别的不会，馊主意总是一套一套的。”
“不，承炩的主意甚好。”没有闲余的时间可供他思量，他当即引臂去阖窗掩帘，移步至烛边，他没忍住回首又望了公主一眼。
她含羞带笑的琥珀色眼瞳中映着自己的猥琐丑态，他厚颜无耻地垂头回味半瞬，不再迟疑地把烛火吹灭了。
刹那间，目光所及处尽是一团虚空的黑暗，恍惚中自己好像再度坠入了由幻梦编织虚掩着的万丈深渊。嬿婉心间遽然一凛，本能地顺着进忠方才所在的方向试图去触摸他，不曾想却扑了空。
无边无际的黑茫裹挟着她，她的感官放大了数倍，分明只是摸到了光滑而硬冷的桌缘，但她无端联想到了那一夜与王钦相搏时被推搡着触过的床板。她吓得蹲身，又狂乱地向四处摸索以搜寻进忠的身影。
公主突然移步去了别处，进忠心下有些奇怪，但生怕她有意捉弄自己，便伫立不动，含着浅笑静候她的扑打或是耳语。
她的指尖蹭到进忠的角靴时，心已似寒风里萧瑟的落叶，飘摇而落不知前路。他讶异的轻轻一声鼻音勾回了她的魂魄，她仓皇地移开手指，丝毫不借力地起了身。
“你方才笑什么？又开始取笑本宫的宫女着装了？”面前略有小飕?拂过，她意识到进忠不是蹲了身就是立刻倾侧着开始紧张地寻自己了。她不愿因自己的梦魇而无辜使进忠忧心忡忡，故用了十足的俏皮语调。
“没笑什么，笑承炩的眼眸恰似与一掬清蟾相照的美鉴，映着奴才光溜溜的大圆脸。”公主的情绪似有若无地异样，他登时警觉。好在周遭漆黑，漫淌在他面上的紧绷焦躁不易被公主轻易察出，他怔着双目、口唇盈笑地回应她。
“撒谎，你都将帘子挂下阻隔了外界，本宫的眼睛还能像月光射影的鉴子？”她一牵住进忠的衣袖就攥得极紧，唯恐其消失不见一般。
“那就照着霭馀辉的烛火，奴才在吹熄它之前见得芯花的微光晕染着承炩的倩影。”仅是须臾，他就感觉到了公主的颤栗，虽还在与她说笑，但另一只手已不知不觉轻轻移去托起了她的皓腕，引着她往木椅边走。
“怎能是烛火呢…”她喟叹着，似不满自己的改口，又始料不及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以下颌枕着他的肩膀笑语道：“是你‘光溜溜的大圆脸’，就好似本宫心目中的完满大玉轮似的。本宫见了你，就只需团圆，无需赏月了。”
他无话可说，只笑得眼眶发热，小心翼翼摸索到椅边儿，扶着公主缓缓坐下，再凭着直觉为她理一理褂摆的褶皱。
“那奴才应该送承炩回永寿宫团圆去。”公主不再言语，他昏昏涨涨地接话，刚想走去另一侧，她却忽地引袖揽住了他的腰。
“你若不在，谈什么团圆？”嬿婉下意识地以为他要离开，脑中的王钦、莲心，连带着屡现的光怪陆离之事轮番浮现，一口口蚕食掉了她正常的心神，她想哭泣，又想嘶叫着发泄自己所历的没日没夜的煎熬。狂悖的思绪让她无比恐惧就此陷落到噩梦中，犹如扯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抱着进忠不愿撤手。
自己怎的骤然发了狂，感受到进忠的哽住，她惊慌失色地松开他，强笑着调侃：“本宫就知道，你心心念念总是想着撵人。”
公主竟环抱了自己的腰，进忠瞪大了双目，心几乎要从喉口蹦跃而出。尽管她已将手缩回，但他的头脑轰鸣作响，令他几乎要又哭又笑。昏黑的虚空中，他感到密密匝匝的火树银花在眼前肆意地迸溅，腰间她留下的余温氤氲着他的四肢百骸，是她的存在赐予了自己一场无界的绮梦。
“奴才不走，奴才坐至承炩的另一侧去，那儿有张椅子。”他好不容易才寻回自己应有的仪度，略微蹲身向公主轻语着，又双腿僵硬地往自己所诉那处去。
他相当庆幸自己还有这第二把木椅，否则怕是要被公主拉扯着与她相挨而坐。因为他将将调整好坐具的角度，使其与公主不远不近时，公主就急不可待地牵住他的袖子轻扯，像是试图催促，或是示意他离自己更近些。
既是迫于无奈也是甘之如饴，但毕竟伸手不见五指，他探不清她椅把的具体朝向，只得将错就错地坐下了。
温香软玉忽地扑入怀中，他讶然一怔，手已下意识地轻轻托住了她的肘部。
他脑中一片遮天蔽日的白茫，也忘了呼吸，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公主正斜着身子伏倒，以他的躯体作为倚靠。他垂首去观，隐约可见她二把头中心闪出丁点微光的旧银饰。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怀抱她还是在支撑她了，他一手僵直地垂着，另一手从她的胳臂以下穿过，手掌抚在她温热的肩背上。公主欲将头埋向他的胸襟，他慌忙地两手并用，本想将她牢牢托住、渐移至她自己的椅背，却在她不满的推搡下终究遂了她的愿，任由她安心地面向内侧斜靠在了自己身前。
她像一只因疲惫而暂栖在他怀里的燕雀，他就这样将她抱了许久，虽姿势别扭但也不觉臂膀酸麻。
双目好不容易逐渐适应了屋内的彻黑，但她的头埋得极低，他仍是看不清她的神色。心一横想将她再托起几寸并缩低自己的脖颈去仰观她的面孔时，她骤然有了动作，搭着他的上臂起身，几乎与他鼻尖相触。
与进忠相依相偎的这片刻光景中，她脑中缠斗不休的那一丛丛虽虚无缥缈但也使她一再心惊肉跳的幻梦泯灭无踪。
他就好像一樽令她除忧来乐的欢伯，尽管她也知不能长久地沉湎于酣醉，但至少在此时，靠近他便能使自己暂忘一切的苦闷煎熬。
“进忠，谢谢你。”他不会知道自己在谢什么，嬿婉也不欲让他完全猜出，她狡黠地眨眼，感受着他面颊上散发出的丝丝温度。
“承炩是在谢奴才的不躲避？”他感到自己的脸热得厉害，离公主如此近，或许已是瞒不住了，他喃喃回应，也不再掩耳盗铃地侧首。
“不，本宫想谢的是你肯提供自己的臂弯，让本宫偶尔也可以靠一靠。”她恢复了原有的神采，借着打趣稍稍坦白了几分难以诉诸于口的心声。
“您若是愿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他见公主欲缩回身子，心间一空，口中挽留的话也滞住了。
嬿婉悄默着将椅子稍势调整了角度，再一次缓缓靠入他的怀里。浓厚的墨黑掩尽了她的娇怯的笑颜，也使进忠的彷徨彻底被弥天的喜悦所覆盖。
“要是你在本宫所需的任意时刻都能及时出现就好了。”她低语着，这一回并未再埋首，而是仰天眺望着窗的方向。无边无垠的黑空依旧将她完全裹覆在内，与王钦的庑房别无二致，但有身后那道温柔的影子陪着她，她无端地再也不怕了。
“奴才不敢保证，但会尽力，”此情此景他说不出什么摛藻绘句，甚至语塞得张口结舌，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感虚绕着公主前襟的手腕落下一滴细微的温热，他蓦地醒了神，却魂不守舍道：“奴才会尽可能陪承炩久些，您若有难以排解的烦忧，就往身后看一看，奴才永远都在您看得到或看不到的角落里望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