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金砖上的血迹已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味也被浓郁的龙涎香盖过。
今日的大殿,不再空旷。
那些因柳党倒台而空缺出来的数十个实权位置,一夜之间,填满了人。
右相赵明站在百官前列,微微侧首,余光扫向身后那群陌生的面孔。
他们身上的绯袍崭新,折痕未消,显然是刚从尚衣局领出来的。有的人脚下的朝靴还略显不合脚,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宣,新任工部侍郎,觐见。”
王瑾尖细的嗓音落下。
一名面容黝黑、双手粗糙的中年人出列,跪在丹陛之下。
“臣,李河,叩见陛下。”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乡野的粗砺,却没有丝毫怯场。
“李爱卿,”苏御坐在龙椅上,声音平和,“你是哪里人?之前担任何职?”
“回陛下。”
李河直起腰,不卑不亢。
“臣乃西岭人士,家中世代修渠。臣此前乃是工部都水司的一名九品河堤吏,在浊河大堤上守了十五年。”
朝堂上一阵骚动。
九品?
一步登天做侍郎?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明眉头微皱。让一个河堤吏来管工部,是不是太儿戏了?
“你说说,”苏御似乎看出了群臣的疑虑,“如今浊河秋汛将至,该如何治?”
李河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歌功颂德。
他张口便是一连串枯燥却精准的数据。
“臣以为,堵不如疏。今年上游雨水偏多,鬼门峡流量已过警戒。若只是一味加高堤坝,劳民伤财且有决堤之患。臣建议,在下游开挖三条分洪渠,引水入云梦泽,既可解水患,又可灌溉良田万亩……”
他侃侃而谈,对浊河各段的水文、地势、土质如数家珍。
赵明听着听着,握着笏板的手指紧了紧。
这是行家。
绝非那些只读圣贤书、五谷不分的清流可比。
“准奏。”苏御点头,“下去吧。”
“宣,新任户部侍郎,张算。”
又一人出列。
这人瘦削,眼窝深陷,像是常年熬夜。
“臣张算,原户部金科主事,负责核算各州库银成色。”
苏御问:“如今国库空虚,你有何策?”
张算没有丝毫犹豫。
“臣有三策。其一,清查各部陈年旧账,臣在户部二十年,知晓其中有三成账目乃是虚报冒领,追缴回来,可得银百万;其二,改盐引法,杜绝私盐……”
条理清晰,切中时弊,直指要害。
赵明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简直成了这群“寒门官员”的展示场。
新任的刑部员外郎,精通律法,曾是刑部大牢的一名狱卒,对各种冤假错案了如指掌。
新任的兵部职方司郎中,曾是北境边军的一名斥候,对北境地形画得比兵部舆图还准。
这些人,都有几个共同点。
出身寒微,甚至是卑贱。
在原本的衙门里,都是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少的俸禄,被上官压得死死的“吏”。
可他们肚子里,都有真货。
赵明看着这群虽然衣着光鲜、却掩不住一身风霜气的新贵,只觉得脊背发凉。
他原本以为,清除了柳党,朝堂无人可用,陛下只能倚重他们这些清流。
可现在看来……
陛下哪里是无人可用?
他是在二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把眼睛盯在了这些底层的“吏”身上。
他让这些人沉在泥潭里,磨练本事,积攒怨气,等待时机。
直到今天。
那个压在他们头顶的盖子——柳党,被掀开了。
这群潜龙,便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好深的心机……好长的线……”
赵明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金砖,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满朝文武,谁不是陛下的棋子?
只不过柳荀是明面上的车马,而这些人,是藏在袖子里的暗箭。
如今,箭已上弦。
这北玄的朝堂,彻底成了苏御的一言堂。
御书房。
当值的太监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了心腹王瑾守在门口。
苏御卸下了沉重的通天冠,换上了一顶轻便的软帽。他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案后,而是让人在窗边的暖阁里,摆了一张红木小几,两只蒲团。
“赵相,坐。”
苏御盘腿坐下,亲自执壶,将一杯热茶推到了对面。
赵明有些手足无措。
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皇帝如此“不拘小节”,反倒让他那根紧绷的神经更加敏感。
“陛下……礼不可废。”赵明只敢跪坐在蒲团边沿,腰板挺得笔直。
“这里没有外人。”
苏御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股少见的疲惫与沧桑。
“今日在朝堂上,你也看见了。朕提拔的那批人,出身都不光彩。有的还在牢里待过,有的在泥地里滚了半辈子。”
苏御端起茶杯,吹开浮沫。
“朕知道,你心里有疙瘩。觉得朕是在羞辱斯文,是在用一帮酷吏。”
赵明身子一僵。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苏御放下茶杯,看着赵明,眼神诚恳得让人害怕。
“赵爱卿,你是个直臣。这二十年来,满朝文武都围着柳荀转,只有你,敢在金殿上指着他的鼻子骂。朕那时候虽然罚了你,但朕心里……是敬你的。”
赵明猛地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热。
二十年的冷板凳,二十年的排挤与打压。原来,陛下都看在眼里?
“朕也是没法子啊。”
苏御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与苦涩。
“柳荀势大,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朕只能装聋作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大玄的江山,被他们一点点蛀空。”
“如今,脓包挑破了,可这伤口还在流血。”
苏御指了指案上的奏折。
“国库空虚,叛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这时候,朕顾不得什么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