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搅了兴致，裴知予眸色骤然阴郁下来，他厌烦地皱了下眉，松开锢着雪棠的手，提笔在纸上写道：“随我同去。”
“是。”雪棠应着，从他腿上退了下来，悄悄松了口气。
裴知予口不能言，与旁人交流只能依靠写字。他平日里极少出门，每每出门，身边必得带上一个随侍的丫鬟来伺候笔墨。做了二爷的通房之后，这样的事便都落在了雪棠身上。
房门推开，冷风携着细雪迎面扑来。雪棠揣着手，身子缩得紧紧的，努力不让寒意顺着她脖颈的缝隙钻进去。
裴知予余光一瞥，就看见身侧的小丫鬟轻轻打着寒颤，头埋得很低，零星碎雪落在她纤细的玉颈上，融成一小汪盈盈的水渍。
他目光凝了凝，抬手解下身上的狐裘，按在雪棠身上。
狐皮毛绒绒的，暖和极了，带着男人身上幽深冷沉的松杉香气。
是昨夜她在二爷床榻上闻到的味道。
雪棠惊慌地抬起脸，下意识地想把狐裘还给裴知予，外头这样冷，二爷若冻坏了身子，她如何吃罪得起？
可裴知予的手还按在她的肩膀上，察觉到她的挣扎，男人指节微微用力，不满地加重了力道，似在警告她不要乱动。
雪棠低着头，看不见裴知予脸上的神情，只能感觉到男人粗粝的指腹摩挲过她的后颈，那点晶莹的雪水被拭去，只剩下他手指擦拂而过的温度，在凛凛寒风中格外滚烫。
“多谢二爷体恤。”雪棠默了默，轻声道。
一路行至明安堂门口，眼瞧着裴知予就要迈过门槛，雪棠立刻把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踮起脚，披回裴知予身上。
若是被老夫人瞧见她披着二爷的衣裳，还不知要如何训斥她呢。
裴知予睨了雪棠一眼，默许了她的动作，然后便迈进了明安堂。
“知予来了，快坐。”见他进来，崔老夫人满眼慈爱。
裴知予在他的位子上坐下来，身后是一张事先摆好的红檀矮几，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只等他需要时由雪棠呈上。
像雪棠这样身份低微的丫鬟，本是没资格进屋服侍主子用饭的，雪棠深知这一点，因此格外小心谨慎，除了为裴知予倒茶布菜，一直安静地低头侍立在一旁。
崔老夫人笑着对裴行焉说道：“你二弟许久没和咱们一同用饭了，今日还是沾了语柔的光，才请动了他。”
沈语柔连忙道：“是我劳动二爷了，还请二爷莫怪才是。”
裴知予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
见他似乎并不打算动用纸笔，雪棠也只好干巴巴地站着，席间气氛一时冷落下来。这时，三公子裴景之忽然指着沈语柔脆生生地开口：“爹爹，这个姐姐就是我未来的嫂嫂吗？”
裴甫揉揉他的脑袋，“是呀。待下月你哥哥与沈小姐成了婚，你便可改口唤她嫂嫂了。”
裴景之今年刚满六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他母亲是裴甫的爱妾，裴甫平日里对他极尽溺爱，更将他养成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裴景之瞧着沈语柔，大眼睛眨了眨，声音清亮地道：“这个姐姐是真的沈小姐，还是假的沈小姐呀？”
沈语柔原本正与崔老夫人说话，听见这话，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崔老夫人咳嗽一声，“什么真真假假的，相府的沈小姐只有一位。”
“可是我听人说，还有一位假的沈小姐，真的沈小姐回府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原先那个假的沈小姐了。”
沈语柔下意识地瞟了眼雪棠，顿了顿，才强颜欢笑道：“我自然是真的沈小姐。”
裴景之好奇地追问：“那假的沈小姐去哪里了呀？”
沈语柔捏紧了筷子，偷偷观察着雪棠的神色，见雪棠面色平静，规规矩矩地侍奉在裴知予身旁，一副温顺懂事的丫鬟模样。
虽然不知道雪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瞧她这样子，应当是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她曾经做了十六年相府娇贵的嫡小姐，不记得语柔这个名字曾经属于她。
更不记得——
她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啦？”裴景之嘟起嘴，催促道。
沈语柔回过神，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身边的裴行焉，盼着他能开口为她解围。
却见裴行焉正直勾勾地盯着雪棠，连碟子里的菜都忘了吃，沈语柔又气又恼，娇嗔地唤了句：“行焉哥哥！”
裴行焉敷衍地对裴景之道：“小孩子怎么这么多话，你只记住这是你未来嫂嫂，不可对她不敬。”
裴景之“哦”了声，抓了块枣糕塞进嘴里，不说话了。
裴行焉眼珠子仍一转不转地盯着雪棠，“二弟身边这丫鬟是新得的？怎么之前从未见过。”
雪棠心口蓦地一跳。
裴知予抬起眼，淡淡朝裴行焉看过去。
裴行焉笑道：“二弟这样看着我作甚？我只是羡慕二弟好福气罢了，竟能有如此美人陪伴在侧。”
崔老夫人皱起眉，提醒道：“那是你二弟的通房丫鬟。沈小姐还在这儿，说这些话成何体统。”
沈语柔强撑着挤出一丝微笑，微微挺直身板，夹了一块鱼，端庄地放进裴行焉的碟子里。
裴行焉终于转过脸，柔情蜜意地对沈语柔道：“语柔待我真好，日后必定是位温婉贤淑的好妻子。”
沈语柔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可裴行焉很快囫囵吃完了那块鱼，视线又落在了雪棠身上。
雪棠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外人或许不知，可她在侯府待了这么些日子，对这位大公子的性子再了解不过。
裴行焉见了心仪的美人便走不动路，哪怕是裴甫院里服侍的小丫鬟，只要他看上的，必定会想法子讨了去。
之前她身份卑微，整日待在西院里做些粗活，裴行焉不曾见过她。如今成了二爷的通房，自然要随二爷出去见人，她早想到会有被裴行焉看见的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
雪棠心跳得厉害，她咬唇看着裴知予，无声诉说着她的不愿。
她分明没有说话，可裴知予望着那双清丽明澈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夜里，她趴在他耳边一声声地哭唤，“二爷，求你。”
裴知予眸色微动，搁下手中茶盏，看向身后的桌案，示意雪棠拿纸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