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傍晚，天色将暗，树林中传来阵阵蝉鸣，像是要将盛夏最后的喧嚣和着这鸣叫一并带走一般，令人无端感觉有些寂寥。
从村庄到车子停靠的大路上还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梦野和夏油走在安静的山道上，脚步踩在满是落叶的土地上，留下沙沙的声响。
“内，夏油前辈，”
“嗯？”
“你之前，是不想要一个人出来，才会喊我一起，对吧？”
“欸？”
夏油杰停顿了一下，思考着回答道，“虽然不完全一样……不过，也可以这么说了。”
没错，他的确不想一个人。
咒灵，是人们负面情绪产生的咒力沉淀后形成的产物，它们大多数看起来都奇形怪状，丑陋不堪，味道也格外令人作呕。
而这样丑陋的生物，他却要每天同它们打交道，在遇到爱酱之前，更是要一直忍受着那样令人反胃的味道……
这样的工作本就十分令人不快，若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就更加难熬了。
但纵然这份工作如此使人不快，他还是选择了成为咒术师，去拯救他人。
只要有同伴在，即便是再怎么难以忍受，他便都能够坚持下去。
尤其是……
夏油杰目光移动，看向身旁的梦野，眼中潋滟出温柔。
和自己喜欢的女孩一起。
哪怕不做什么，只要她在自己身边，简单聊聊天，就能从心底里感到轻松和快乐。
“夏油前辈还真是很坦荡啊……”
梦野感叹一声，笑着朝着他看过去，“不过这样就很好哦！”
“毕竟，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话，会很累的。尤其是像夏油前辈，还有七海海这样可靠又正经的人。”
“能够让夏油前辈稍稍减轻一些负担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将最后的光辉敛到天空的角落，留下一抹如同月牙般的痕迹。
夜色降临，蝉鸣渐小，周围逐渐宁静了下来。
微风轻拂，夏油杰此刻，忽然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爱酱，你做咒术师以来，感觉如何？”
梦野思索了一下：“我吗？”
“虽然是有点累，也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不过，在这里，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力量，认识了有趣的同伴，身体也在渐渐好转……总体来说，我所收获的，远远大于失去的，所以……还好啦！”
还好……吗？
夏油杰有些意外于她的评价会是这样偏中性的回答，不过随即又反应过来，
“是了，你一开始成为咒术师的初衷便是为了改善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也算实现了最初的目的。”
所得即所求，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那么，夏油前辈呢？”
梦野看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眸明亮得仿佛天边朦胧的月色，映出他略显迷茫的神情，“夏油前辈成为咒术师后，感觉怎么样呢？”
感觉么……
夏油杰轻叹一声，
“我也不清楚。”
“其实，我之前，和父母产生了分歧。”
“他们看到了机场的事，因为担心我的安全，不希望我继续做咒术师。”
梦野静静地站在旁边，倾听着他的想法。
“但我不想这样。”
回想起上次的争执，夏油杰眸色微微暗淡了一些。
“大约，在我4岁的时候，世界在某一天忽然就变了样子。”
“在我第一次看到那种如同异形一般的怪物时，我并没有察觉，之后的生活会因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们，也就是我最亲近和信赖的人——我的父母。”
“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梦野眼中浮现出些许的忧心，她已经猜到，那时被当作异类的夏油杰接下来可能会遭遇到的事情了。
[不可能] [别撒谎了] [是在故意编造故事吸引人们的关注吧]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相信] ……
“理所应当的，他们没有相信我，反而认为我在撒谎，罚我抄写了好多天的课本，教育我不可以说谎。”
夏油杰嘴角带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样的事情若非亲身经历，的确是很难相信。
他是知道的。
所以……不能怪他们。
“那，之后呢？”
像是夏油前辈这样心志坚定的人，大概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吧。
“之后，我不死心地仍旧坚持自己的说法，甚至为了找出证据让他们相信，做了许多努力，包括将那些奇怪的生物画在纸上，冒着被袭击的危险用相机把他们拍下来，但是……”
“但是，咒灵无法被拍摄到。”
梦野担忧地看向夏油杰。
他们一定还是没有相信。
“你说的没错。”
夏油杰低垂着头，“我那时候，却不知道这些，只是一味地在做无用功，妄想着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
“一直到周围的人逐渐开始疏远我，幼稚园里小孩肆无忌惮地嘲笑我，排挤我，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
“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咒灵袭击，而我恰巧尚不熟悉的术式救下了因为命悬一线而看到咒灵的他们，我大概，会被他们送去精神病院里吧。”
“夏油前辈……”
梦野有些心疼地拉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爱酱，”
夏油杰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人在面对超出自己所能理解的事物时，总是会感到恐惧的，这些事，也不能怪他们。而且，那件事之后，他们也向我道歉了。”
“我早就不介意了。”
可你现在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梦野看着仍旧在笑的少年，心里有些酸涩。
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信任自己，夏油前辈当初一定很难过吧。
即便是现在，他已经清楚了咒灵的特殊性，可以理解父母当初的决定，可年幼时受到过的伤害已经发生了，又怎么能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消弭的了的？
“那之后，我们默契地对这些事闭口不谈，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了不久，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我升学去了其他地方读书，便再也没有和其他人提起过咒灵，怪物的事情，只是靠着自己那半懂不懂的能力，私下除去害人的咒灵。”
“直到后来，夜蛾老师无意间遇到了我祓除咒灵的场景，向我确定了我的术式后去到家里和我的父母认真谈了好多次，希望我能够加入咒术高专，但他们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夏油杰说着，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
“他们和我说，培养我这么大，是为了让我考入顶级的学校，成为杰出的人，为他们争取荣耀，而不是为了让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的。”
“可是，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有能力的人就应该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人……这些话，也是他们之前教导我的。”
“最后，我选择了听从自己的想法，离家出走来到了咒术高专，成为了一名咒术师。”
“几个月前，在和森先生聊过之后，我回去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了谈，他们说，会尊重我的想法。我本以为他们已经理解了我的选择，却没想到这一次……”
夏油杰心情复杂。
他固然清楚，他们是为了自己好，可是，既然是自己的人生，那么自己的意愿才更要紧，不是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不是自己，也会是其他人，既然自己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做呢？这样至少还能保护那些因能力不足的人死于咒灵。
毕竟，自己和悟是最强的。
听完夏油杰的讲述，梦野眼中带上了一丝好奇，
“既然夏油前辈已经做好了决定，那么，为什么还会感觉到烦恼呢？”
夏油杰愣了一下。
是了，自己不是已经想好了吗？要遵从自己的意愿，要成为强大的咒术师，去拯救那些遭受咒灵侵害的非术师。
为什么，还会这般纠结呢？
“真正困扰你的问题，应该，不止是这样吧？”
梦野开口，
“你是不是，也对于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产生了动摇呢？”
夏油杰一下子被点醒了。
是了，自己所烦恼的事情，并非是父母的劝说，而是……他自己，竟然对于原本并不认同的、父母的劝说，对于是否要继续从事咒术师这件事，产生了犹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锄强扶弱，才能保证社会的运行。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被没有咒力的非术师伏黑甚尔打倒，眼睁睁看着悟被重伤，看着爱酱被掳走，看到了那些被他们救下的所谓弱者露出的种种丑态……
他终于产生了疑问。
自己，是不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呢？
那些所谓的弱者，真的需要他去拯救吗？又当真值得他们这样拼上性命去拯救吗？
答案很明显。
他并没有那么强。而那些人，也并不需要他的拯救。
悟自领悟了反转术式之后，所掌握的能力变得更多、术式的威力也变得更大了，本就强悍的实力比起之前更是强了不止一个维度。
即便自己手中高等级的咒灵还在稳定增加，但自己同他的差距，还是越来越大了。
而所谓的非术师……也并非全部都是遭受迫害的弱者，也有不少以欺凌他人为乐的败类混迹其中。
尤其是……
咒灵好似无穷无尽一样，消灭了一些，又会在其他地方再出现一些，只要有那些非术师的存在，咒灵便永远不会消失。而他们所做的努力，也好似都是白费功夫一样。
这样的话，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呢？
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否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呢？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不明白。
“夏油前辈，夏油前辈？”
看着整个人好似越发混乱，连目光都开始动摇的夏油杰，梦野终于还是开口，制止了他的胡思乱想和喃喃自语，
“夏油前辈所做的努力，当然是有意义的。”
她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正是因为有你在，很多人才能因你而得救，我是这样，刚刚的那群孩子们也是这样。”
“而且，每一个人，都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才存在的，夏油前辈也是。”
“即便是没有这种能力，夏油前辈自己，对于你的父母，对于我，还有咒术高专的大家，也很重要。”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你是你自己，你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成为了我们的同伴，仅此而已。”
爱酱？
一阵清风拂过，夏油杰只感觉自己心中某个空洞的角落被填补上了，暖融融的。
“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强者要保护弱者……这真的是你想做的吗？夏油前辈？”
“另外，你好像把术师和非术师，直接等同于了强者和弱者。但是，这样的定义，真的准确吗？”
夏油杰：？什么意思？
“首先说第二个问题。”
梦野看向夏油杰，“非术师，一定就是弱者吗？”
“你之前也听过中也的事情，所以应该清楚，中也他，曾经被自己所保护的那些人背叛，被他们捅了一刀。”
“中也是异能者，毫无疑问的强者，但却伤于一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白濑之手。”
“那么，你会认为白濑是值得被保护的弱者吗？“
“不会的。”
“现在回到第一个问题。强者，就一定要保护弱者吗？”
“当初，中也凭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在满是争斗的擂钵街中支撑起了未成年互助组织的[羊]，那里除了他和我之外，全部都是普通人。大家抱团取暖，在各个势力中努力争夺地盘，谋求生存。但从中也展露出强大的异能力，开始保护大家后，最初他们还会对他抱有感激，但渐渐的，他们习惯了中也的保护，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在不必为生存而烦恼后，他们逐渐开始变得懒散，不求上进，仗势欺人，去偷、去抢，把所有的恶果都丢给中也去处理，甚至于对中也颐指气使。到最后，当他们发现中也不再无条件听从于他们，不再满足他们的贪婪后，他们最终背叛了中也，却也让整个[羊]失去了重要的战力保护，最后分崩瓦解。”
“但其实，最开始的[羊]，明明不是这样的。”
“有时强者不恰当的保护，说不定反而会扼杀了弱者的动力，带来反向的效果。”
“而且，在我看来，每个人的存在，都自有其意义，与他人无关。”
“每个人都只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就已经很难了，没有必要将其他人的人生也一并背负，那并不是你的责任。甚至于，有的人连自己的人生都不想背负……”
太宰的身影在脑中一闪而过，梦野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要成为咒术师，最重要的目的，也是为了获得健康，为了我自己。因为，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想要保护我的家人、朋友，就更不必提。至于帮助他人……那些，只不过是我人生经历上的调味剂，而不是什么必需要做的事情。”
“夏油前辈，是为了保护他人而选择成为咒术师，是胸怀天下、有着高尚品德的人，我很尊敬你，因为我自己做不到这样。”
“前辈曾经祓除了许多咒灵，从他们口中保护了许多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相信你的父母也会为你而感到骄傲的。”
“不过，我还是希望前辈可以对自己更好一些，不要总是将他人的人生视作自己的责任，而是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真正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再出格一些吧，再放肆一些吧，我希望，前辈可以发自内心地畅快大笑，为自己而活。”
“我们都在你身边呢，夏油前辈。”
月光下，女孩笑眼弯弯，说出了最诚挚而暖人的话语，皎皎月光落在她纯洁美丽的面容上，美好得仿佛是天使一样，又似坠落人间的辉夜姬，吸引着人全部的心神。
夏油杰克制不住地将她抱在怀中，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呵护。
“……谢谢你，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