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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画堂花烛顷刻生春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故事接着上回。送亲的褚大娘子扶何玉凤上轿后,急忙出身上车,沿着庄园东墙绕到前门。

到了安家大门前,只见门外张灯结彩,迎面立着六曲围屏,重重绣幕低垂。屏上孔雀栩栩如生,幕布在东风中轻轻舒展。桌上摆满了名贵花卉,宝鼎安置其中,正中间放着迎门酒盅。美酒不断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闪耀着金色光芒;玉杯高高举起,葡萄美酒的香气四溢,碧绿的酒色如同琉璃一般澄澈。

褚大娘子刚下车进门,就看见安公子迎门跪地,手举酒杯,正在敬酒。她满脸笑意,双手接过酒杯,说道:“大爷,快起来,我可受不起呀!”公子笑道:“大姐姐这么称呼,我更不敢起来了。”她这才笑着说:“你瞧瞧你,就爱打趣人!我拗不过你,叫你妹夫子总行了吧。你可得先起来,我才喝酒。”说完,连饮三杯迎门喜酒,又向公子施了个万福礼。

两旁众多穿着整齐的家人见状,纷纷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褚大娘子却神态自若,扶着一位婆子往里走。没多会儿,就见到安老爷在前厅相迎。远远地,还能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那里低声交谈、指指点点。她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反而更加不紧不慢,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谈笑自如。

穿过前厅,来到二门,安太太和几位晚辈亲戚、本家都迎了出来。这时,舅太太和张太太送完何玉凤,也从角门来到前面。众人将褚大娘子这位新亲迎进上房,让座献茶,大家闲聊起来,一同等候花轿到来。

再说坐在花轿里的何玉凤,只听见外面鼓乐喧天,各种乐器嘈杂作响。因为长辈嘱咐不能揭开盖头,她坐在轿子里一动也不敢动。走了好一会儿,正盼着快点到,突然听到“噶啦啦”一阵声响,两挂千头百子鞭炮炸响,声音震天动地。接着,鼓乐声似乎停了下来,何玉凤心想,应该是到安家了。就听见外面许多人喊道:“开门!”可里面却静悄悄的,没人回应。她心里纳闷:“费了这么大劲儿把我抬过来,怎么又关着门不让进呢?”外面叫了好一会儿,门还是没开。

这时,又听见之前那个赞礼人的声音高声说道:“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来,福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只听“吱喽喽”一声,两扇大门打开,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往院里走去。花轿一进门,就有满天星金钱“嶒楞呛啷”地撒落下来。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夫们前后招呼一声,花轿平稳落地。奇怪的是,花轿好像没进屋子,就停在了院子里。何玉凤听着鼓乐声停了,四周也没了人声,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原来,安老爷读《左传》时,就觉得现在的婚嫁风俗不如古时端正,先成婚后祭祖的做法不合礼数。所以自家办婚事,要先拜天地祖先,然后再入洞房。何玉凤哪里知道这个缘故。

正疑惑间,突然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嗖”的一声弓弦响,一支箭从轿子左边飞速射过;紧接着,第二支箭又从轿子右边掠过;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支箭“噔”的一声,直直地射在轿框上,被反弹了出去。何玉凤心里一惊:“这可怎么回事!怎么把人当靶子射了?”她暗自准备,要是再来一箭,就施展接镖的功夫。就在这时,只听见轿旁有人念道:“伏以: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宝烛双辉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间,两旁鼓乐齐奏,何玉凤听到许多女子的声音围到轿前,有人拔下轿帘搭扣,掀开轿帘,撤去扶手板。原来是褚大娘子、张金凤带着两位喜娘来请她下轿。

何玉凤左右扶着喜娘下了轿,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应该是铺着红毡子。又听见赞礼人喊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一开始,何玉凤没太在意赞礼人说的话,可当听到“跪”字时,就感觉自己身旁有人“咈哧咈哧”地跪了下去,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下,随着赞礼声磕头行礼。她突然想起《聊斋志异》里的情节,心想:“怪不得蒲柳泉在《青梅传》里写王阿喜,说她‘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这话真是写出了人在这种情境下的无奈!”

拜完天地,何玉凤起身,又听见赞礼人喊道:“上堂遥拜祖先。”张金凤、褚大娘子带着喜娘扶着她走上三层台阶,跨过一道门槛,走了几步,又按照之前的流程,行两跪六叩大礼。接着,赞礼人喊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媳拜见。”随后又喊了一声:“揭去红巾。”就听见安太太嘱咐安公子:“阿哥,你可要慢点儿。”何玉凤低着头,透过盖头的缝隙,看到一双靴子出现在眼前。接着,张金凤一手捏起盖头一角,一手握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包裹的新秤杆,轻轻一挑,红盖头便被挑了下来。

当时正值十月,夜长昼短,酉时末戌时初,正是点灯的时候。何玉凤微微抬眼望去,只见满屋子香气弥漫,灯火辉煌。屋内的摆设不像玉器店、洋货铺那样繁杂,而是摆放着许多名贵的书画、古老的鼎彝,每一件都摆放得恰到好处,尽显雅致。几位女眷坐在东间,两旁站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鬟,还有几个服饰鲜亮的仆妇。正中间,公公、婆婆端坐在两张罗汉椅上,旁边站着一个头戴方巾、身穿襇衫,十字披红、头戴金花,满脸酸腐之气,说话带着尖团音的人。原来这人是宛平县学从南方来考试落第的秀才,因在北京城难以找到教书的差事,便干起了傧相礼生的营生,之前在里外大声赞礼的就是他。

何玉凤刚揭下盖头,就听赞礼人喊道:“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因为安老爷、安太太坐在那里受礼,陪客的女眷便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边地上铺好拜毯,安龙媒站在中间,何玉凤在左,张金凤在右,三人随着赞礼人的喊声,行跪拜大礼。

安老爷、安太太看着眼前的佳儿佳妇,左看右看,满心欢喜,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不住地说:“起来!起来!”三人起身,赞礼人又喊:“跪。”三人再次跪下。只听赞礼人喊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安老爷说道:“你们三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要发奋读书,争取上进;两个媳妇要同心协力,操持家事。一家人和睦相处,才能吉祥如意,不辜负上天的眷顾和我们二老的期望。”安太太接着说:“你父亲说得很对。常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俩一心劝他读书上进,说不定比严厉的师傅还管用。等他中了举人、进士,进了翰林院,你们再各自给我们生几个孙儿,到那时,你们不仅对得起各自的父母,也都是安家的大功臣了。”她又回头对安老爷说:“老爷,还有件事。今天何姑娘站在上首,一来是她第一天进门,二来也是金凤的意思。我想着以后让她们不分彼此,一视同仁,老爷觉得如何?”安老爷点头道:“正该如此。当年娥皇、女英也没分过彼此。论家庭排序,自然以玉凤为长;论日后封赠,就以金凤为先。至于他们夫妻姐妹三人在闺房中的相处,‘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们二老就不再过问了。”这位老先生这番文绉绉的话,听着着实有些迂腐。

闲话不多说,接着讲婚礼。安老爷、安太太说完话,赞礼人又喊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人起身。赞礼人接着喊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连忙过来和喜娘一起搀扶何玉凤,张金凤则和另一位喜娘陪着安公子,两人男东女西,面对面站着。虽然都忍不住想看看对方,但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只能一起低下头。赞礼人喊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人按照仪式行完礼。赞礼人又喊道:“姐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没人照顾张金凤,赶忙过来小声说:“我来当你的喜娘吧。”张金凤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走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施了一礼,轻声唤道:“姐姐。”何玉凤也回以大礼,低声叫了声:“妹妹。”赞礼人接着喊道:“夫妻姐妹连环同见。”姐妹俩又一起向安公子行礼,公子也鞠躬回礼。安老夫妻看着,满心欢喜,直说“有趣”,相视大笑。赞礼人最后喊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只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人手牵一丈多长、两头系着同心彩结的红绿彩绸,递给两位喜娘。东边的喜娘将彩绸一头系在安公子左手,西边的系在何玉凤右手。褚大娘子从桌上抱起一个用红绢和五色线扎口的鎏金宝瓶,递给何玉凤抱在左手上;张金凤又拿来一面拴着彩绸的青铜圆镜子,让安公子拿在右手照着新娘。一切准备妥当,赞礼人念道:“伏以:一堂喜气溢门阑,美玉精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耦。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彩帛,掌灯送入洞房。”至此,婚礼仪式全部完成,赞礼人告退。

安老爷赏过礼生后,只见屋檐下一对对红灯笼亮起,为新人引路。张金凤带着喜娘,扶着安公子。公子手举铜镜,牵着彩绸,引着何玉凤。何玉凤怀抱着宝瓶,二人一步一步缓缓前行。庭院中的大型乐队停止演奏,乐工们改吹笙管笛箫,弹起三弦,敲动鼓板,口中高唱着“画筵开处风光好”等喜庆的曲子,一路将新人送到游廊东边院子的新房中。

何玉凤一进新房,便看到满室的嫁妆,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公婆都准备得十分齐全。走进东间,屋内烛光摇曳,檀香袅袅,翡翠被子透着暖意,鸳鸯帐子营造出温馨氛围。妆台边靠着一杆崭新的称心如意秤,上面还挑着龙凤盖头;两边则摆放着和合雕弓与圆润的宝砚。此时,安太太考虑到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的属相又与婚礼有忌讳,便将她留在上房帮忙,自己赶到新房,和褚大娘子、张金凤一起操持。众人进屋后,便开始举行交杯合卺礼,随后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摆放捧盒、挑长寿面。吃完这些仪式性食物后,又进行搭衣襟、倒宝瓶、新人对坐、撒金钱等环节。整个新房里欢声笑语不断,喜庆的气氛溢满每个角落。这热闹的场景,不仅让何玉凤看得眼花缭乱,就连张金凤当初在淮安成婚时,因时局紧张,也没有这般隆重热闹。

褚大娘子本就活泼好动,遇到这般喜庆之事,更是精神十足,有说有笑。婚礼仪式结束后,她对安公子说:“你的任务完成啦,快请吧,外面有茶呢。”公子笑着刚走到屋门口,一群人迎面而来,正是今日前来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等人。乌大爷因奉旨到通州一带巡查南粮,无法前来,便派弟弟托明阿托二爷代替。此外,还有莫友士先生的儿子、吴侍郎的侄子,以及安公子的两三位同窗秀才,再加上老少两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和安老爷没来,一共有十几个人,他们一拥而入,要闹洞房。

其中,梅公子年轻英俊又爱玩闹,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揪住安公子的胸口,笑道:“龙媒,往哪儿跑?我倒要问问,你有多大福气!有了张家嫂夫人这样的美人,就够你享受的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还双喜临门,抱得两位美人归。你倒好,躲在这温柔乡里,也不出来给我们斟酒倒茶,于礼何堪!不行,先把帽子摘了,让我敲你几个脑瓜崩再说,顾不上你那新娘子怎么心疼你了!”

安公子被说得满脸通红,一心想跑,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围了上来。乌大爷的弟弟打趣道:“你们瞧瞧龙媒,今天做了新郎,这眉眼、这面容,越发风流俊俏了,这大概就是‘龙凤呈祥’吧!”管子金跟着起哄:“什么‘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位‘女何郎’给他打扮的,就是‘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闻闻他身上这股香味,也不知是沾了花香,还是染了美人气息?”

梅公子听了,上前按住安公子的脸,故意凑近去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推搡搡,安公子被闹得满脸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屋内的张金凤听得真切,只是含羞而笑。何玉凤从未经历过闹洞房这种习俗,心里直犯嘀咕:“这些人怎么如此尖酸刻薄,讨人嫌!”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最后还是老程师爷看不下去了,说道:“各位,差不多得了。龙媒婚礼刚结束,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爷子吧。”

众人哪里肯依?张老只好对着这个作揖,对着那个求情。多亏褚一官力气大,硬是把安公子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安公子趁机夺门而逃,一溜烟跑远了。众人见状,喊道:“新郎跑了,正好,我们去看新娘子!”

此时,安太太和张金凤早已躲到西间。众人冲进洞房,只见褚大娘子坐在床上陪着何玉凤,地上站着两个嬷嬷和两个喜娘在一旁伺候。两个喜娘经验丰富,见众人冲进来,连忙上前阻拦:“各位老爷、少爷,新娘子累了,就别闹了吧。”众人根本不听,一窝蜂地朝床边涌去。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扬州喜娘,生着一双小巧的脚,她只顾伸手阻拦,没防备脚下,不知被谁狠狠踹了一脚。她顿时皱起眉头,咧着嘴,抱着脚大喊:“哎哟喂,疼死我了!我的菩萨,怎么这么莽撞!”

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赶忙张开双臂护住何玉凤。她一眼瞧见褚一官,便拿他开起了玩笑:“你也来了?好啊!你们想看新娘子,尽管看,不就是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嘛。想看手?不行,我告诉你们,手也是十个指头,但长短不一。想看脚?更不行,我明说吧,用营造尺量,不到三寸。你们非要瞧也成,不过得先挨我三拳两脚。我这手一松,新娘子可就‘动手’了!”众人一听,纷纷笑道:“那可使不得!”这才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安太太赏了两个喜娘,派人安排她们吃饭,又让人送来点心和热汤给新人。舅太太也送来了可口的食物。安太太邀请褚大娘子去赴宴,新房里只留下两个嬷嬷和晋升媳妇。考虑到随缘儿媳妇已有三个月身孕,又找来舅太太身边的老蓝等四人帮忙伺候。这边新房里忙得不可开交,邓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已经喝了一坛半绍兴酒。老程师爷更是喝得酩酊大醉,来不及回房,穿着衣服就睡着了。其他年轻宾客另有两桌酒席,还在热闹地吃喝。只有张老虽坐在席上,却不时起身查看各处的火烛和门户,看到有家人忙得没空吃饭,他就主动帮忙照料。因此,家人们对他既感激又敬重,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久,内外宴席结束,初更鼓响。有些亲友提前在附近庙里找好了住处,有些则留宿在安家。邓九公吃完饭,按往常习惯散步消食,绕了一圈后,到东书房休息。安老爷便拜托张老护送公子回房,张老将他送到上房。这天,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后,决定住在新房对面的三间屋子里,方便照料。安太太见公子回来,让张金凤先去照顾何玉凤。

此时的何玉凤已经拜过堂,安太太便没让她一直坐在床内侧。加上何玉凤不习惯盘腿坐,便在床沿上坐着。大家去吃饭时,屋里只剩下几个婆子嬷嬷,何玉凤没什么可聊的,也不方便多说话。她知道干娘已经来了,心里十分高兴,便让戴嬷嬷去请:“嬷嬷,快把娘请来,我想她老人家了。”戴嬷嬷回道:“姑娘,今日舅太太进不来,明早就能见着了。”

何玉凤一听,心想:“也是,有这说法。可我现在急着见娘,有要紧事商量,这话又不好让人传话。如今娘进不来,我也出不去,没办法,只能按轿子里想好的主意办了。”

你道何玉凤到底有什么急事,从轿子里一直惦记到现在?她在轿子里又想出了什么主意?原来,这事和她臂上的“守宫砂”有关。这“守宫砂”见证着何玉凤的一片孝心和坚贞气节,她本以为此生与姻缘无缘。除了她自己,平日里从未给别人看过。直到今早,婚事突然敲定,何玉凤情急之下,才向众人展示“守宫砂”,以表明自己的心意。没想到,姻缘天定,她不知不觉就被迎娶到了安家。冷静下来后,她满心后悔,暗自思忖:“今早真不该让大家看这印记!要是没说,谁也不会知道。如今闹得人尽皆知,万一这些女眷们哪天提起,都拉着我要看个稀奇,我这‘有证可查’的东西,可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再难保住秘密了。别人也就罢了,小金凤虽只比我小两岁,但我这一年来一直以姐姐自居,以后可怎么面对她?还有褚大姐姐,她最爱捉弄人,要是拿这事打趣我,我向来不肯认输,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这便是何玉凤的心事,她在轿子里就想找干娘拿主意,可惜已经来不及。所以当时就打定主意,要想办法应对。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干娘来了,却又见不着,她思来想去,越发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至于她的主意,说起来也简单,就是继续“拖延战术”,走一步算一步,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至于这主意能不能行得通,她也顾不上了。或许有人会好奇,何玉凤怎么知道“守宫砂”的由来?难道她饱读史书?其实不必如此较真,就算她没读过史书,难道还不知道《天雨花》里左仪贞的故事吗?

话不多说。此时,何玉凤还在心里盘算着“守宫砂”的事,张金凤从上房过来,热情地问道:“姐姐,刚刚一直在那边忙着安排饭菜,都没顾上陪你,还想再吃点什么吗?”何玉凤肚子已经饱了,便摇摇头说:“不吃了。”张金凤便兴致勃勃地和她分享起当天的趣事,说公婆如何欢喜,大家怎样热闹,邓九公喝了多少酒,连褚大娘子都喝得脸上泛起红晕。何玉凤也暂时放下心事,和她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正聊得热闹,仆人来报:“太太过来了。”只见安太太由安公子搀扶着走进新房。何玉凤恭恭敬敬地和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茶,装了烟。安太太坐了一会儿,便对三人说:“今天忙了一整天,大家都早些休息吧。”张金凤连忙答应。安太太起身叮嘱道:“我去南屋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你们三个就别出来了。金凤,你好好照顾姐姐,也不用过去了,我回来就歇着。”说完,安太太去南屋转了一圈,便回上房去了。

安太太离开后,张金凤让安公子坐在妆台前桌子的上首,自己和何玉凤面对面陪着。两位新人都不抽烟,仆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金凤装了一袋烟。安公子此时满心欢喜,激动得浑身都不自在。作为新婚之夜的“开场戏”,他觉得总得说些得体的话,便对着何玉凤感慨道:“真没想到,我和姐姐在悦来店的一面之缘,竟然成就了我们三人的美满姻缘。这都是上天眷顾、父母恩情、岳父岳母庇佑,也多亏了妹子从中帮忙。以后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和睦相处,齐心协力侍奉双亲,报答天恩,也好告慰岳父母的在天之灵!”安公子自觉这番话十分得体,想着何玉凤总该回应几句。可没想到,何玉凤板着脸,一声不吭。张金凤急忙提醒:“姐姐,快和人家说说话呀!”何玉凤却只是转头对她笑笑,就是不搭理安公子。安公子有些尴尬,又接着说:“当初你们俩偶然相遇,也想不到今日能成为亲密姐妹,这不是缘分天注定吗!”

张金凤见何玉凤还是不回应,怕安公子难堪,便打圆场道:“姐姐今天可能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说完,她吩咐嬷嬷点燃两支蜡烛,添上百合香,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丫鬟去西间伺候安公子换衣服。安公子起身去了西间,柳条儿伺候惯了,动作自然,花铃儿却是第一次服侍,难免有些害羞,手脚都不那么利落。

这边,张金凤让何玉凤先去洗漱,自己帮她卸了妆,然后一边抽着烟,一边和她坐在床沿上聊天。聊了几句后,张金凤凑到何玉凤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何玉凤先是点头,突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嗳?那你可是白说了!”张金凤一愣,心里纳闷:“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说白费口舌了?”正要再问,安公子已经换好衣服,穿着宽松的便服,戴着小帽子,趿拉着鞋走了过来。张金凤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嬷嬷端来和合汤,准备好洗漱水。张金凤便催促安公子把何玉凤身上的同心如意、富贵荣华等饰品摘下来,插在东南角。她又叮嘱道:“姐姐,婆婆说让咱们早点休息,我也回去睡了,明早再来给你道喜。”说完刚要走,何玉凤一把拉住她:“你不准走!”张金凤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一边挣脱,一边回头笑着对何玉凤说:“委屈姐姐将就些。”又对安公子说:“好好照顾姐姐。”然后朝两人拱拱手,说:“暂且失陪,明日再见。”说罢,带上门离开了。

张金凤一走,何玉凤立刻从床上起身,坐到桌子旁边。安公子见状,说道:“姐姐,已经二更了,咱们休息吧。”说了两遍,何玉凤理都不理。安公子只好用大道理劝她:“姐姐,你一直不肯睡,可二老为我们的婚事费心一年,又忙了好几天,咱们怎能让他们这么晚还惦记呢?”

安公子说了半天,何玉凤既不生气,也不烦躁,就是不搭话。安公子被她弄得没了办法,心里想:“新娘子害羞,我不主动,她肯定不好意思上床。”这么想着,他走到何玉凤跟前,拉住她的手腕,刚说“姐姐请睡,不要作难”,话还没说完,何玉凤轻轻一带,安公子就站立不稳,往前一扑,差点撞到铜盆架上。危急时刻,何玉凤抬起脚,用脚面一绷,把安公子稳稳地“挑”住,没让他摔倒。安公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苦笑道:“怎么还使出看家本领了?”何玉凤还是不说话,干脆坐到门边的小凳子上。

新房里,两人一个躲,一个劝,像蝴蝶在花丛中穿梭般周旋。另一边,张金凤自从听到何玉凤那句“可是白说了”,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两人起冲突。她坐在西屋,心里七上八下,想去看看情况,又怕被仆人们瞧见,影响不好。没办法,她带着两个嬷嬷,悄悄站在窗前听动静。听了半天,没什么声响,突然听到安公子“嗤”地笑了出来。

原来,安公子被何玉凤磨得没辙,心想得换个思路,便站在屋子中间说:“你一直守着这门,是不是不放心?要是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干脆开门出去。”这话终于让何玉凤开了口,她抬头挑眉,瞪大眼睛质问:“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去哪儿?”

安公子不慌不忙地说:“出了屋门,就是房门;出了房门,就是院门;出了院门,就是大门。”何玉凤更生气了:“你想把我赶出大门?我是公婆娶来的,妹子请来的,你赶不动我!”安公子连忙解释:“不是赶你。出了大门往正东,再到东南方向,有个大场院,场院里有个高台,高台上有口井……”

何玉凤大怒:“住口!安龙媒,我平日待你不薄,哪里亏待你了?刚进门,我坏了你家什么事?你居然叫我去跳井?”安公子赶紧说:“别着急,听我说完。井边埋着个碌碡,上面有个孔,你用两个手指头扣住孔,把碌碡提过来顶住门,就能安心睡觉了。”何玉凤一听,想起两人之前的种种趣事,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脸颊微红,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一笑,两人终于放下芥蒂,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新阶段。

躲在窗外的张金凤听到这里,暗自松了口气,在心里念叨:“谢天谢地,可算没事了!”

各位想想,何玉凤这“磨人”的劲头可不小!不过,安老夫妻虽然被她折腾了一番,到底如愿以偿,得了个好儿媳;安龙媒和张金凤虽然也跟着着急,最终一个娶得美妻,一个收获知心好友;就连邓九公父女、佟舅太太,或是出钱出力促成婚事,或是费心操持尽了亲情,也算结交了人,办成了事。可最“倒霉”的要数写《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却害得他墨汁用光、笔杆磨秃、心血耗尽、眼睛看坏。从第四回《未路穷途幸逢侠女》开始,被何玉凤的故事日夜“折磨”,一直写到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唉!人生短暂,事业无限。要是燕北闲人真是生来就清闲,有闲工夫、闲心思,喝着闲茶、吃着闲饭,没事写点闲文章打发时间倒也罢了。可他也该像常人一样成家立业、追求声名,可命运偏偏让他当个“闲人”,为这故事耗费无数精力。这“闲人”当得,可太辛苦了!若不是被这故事“磨”着,他又怎么能日夜不停地写下去呢?

闲话不多说,咱们接着讲正事儿。张金凤听到新房里的一对新人终于安睡,这才发觉自己站了许久,两只小脚生疼。她连忙扶着人到上房去见公婆。此时,褚大娘子和几家女眷都已经各自回房休息,只有安老爷和安太太这对为子女操劳的老人,还在房里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消息。张金凤凑到婆婆耳边,轻声把新房里的情况说了一遍,老两口这才放下心来。张金凤随后也回到自己房间,照顾好母亲和舅母后,才躺下休息。

一夜过去,第二天便是婚宴正日。天还没亮,才到五更时分,张金凤就起床梳妆打扮。她精心装扮一番,身上的衣衫绚丽多彩,绣着精美花纹的飘带随风轻摆,整个人看起来明艳动人。收拾妥当后,她正准备去叫安公子起床,就见公子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张金凤赶忙起身向他道喜,安公子笑着说:“这份喜悦,与你一同分享。”接着又说:“闲话先不说了,你快帮我梳辫子,我好赶紧洗脸穿衣,去向父母请安,让二老安心。”张金凤回道:“确实该去请安,不过我得去照顾姐姐,你让嬷嬷帮你梳吧。”安公子点头:“谁梳都一样,我见过父母后,还要去照料外面的事情。总不能像娶你时那样,只当个甩手新郎,事事都麻烦老人家。”说完,便匆匆洗漱起来。

张金凤转身去新房请何玉凤起床。她轻轻掀开帐子,只见何玉凤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张金凤先行了个礼,笑着说:“姐姐大喜!”何玉凤一把拉住她的手,着急地说:“好妹妹,你今天可千万别打趣我了!回头你还得跟褚大姐姐说,你们昨天闹得可太过分了。要是再逗我,我真要急眼了!”张金凤连忙解释:“不是故意逗姐姐,这是夫妻姐妹间的礼节。就算褚大姐姐来了,也是来道喜的,哪会故意惹你不高兴呢?”说着,便扶着何玉凤下了床,一旁的仆人也赶紧过来收拾被褥。

何玉凤正在梳妆时,仆人来报:“褚大姑奶奶来喝梳头酒了。”舅太太早就盼着见干女儿,可按规矩得等一位“齐全人”先跨进新房的门,她才能进去。这会儿见褚大娘子来了,便拉着张太太一起进了屋。何玉凤见到舅太太,之前那些想商量的事儿,此刻也都抛到了脑后。只听见屋里一片“姑奶奶”的称呼声,她都分不清谁在说话。看着身边这些人,虽然大家都亲热得不行,可何玉凤一想到自己的父母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切,心中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可转念又想,如果父母还在,看到自己嫁进这样的好人家,有和蔼的公婆,如意的丈夫,还有个贴心的张家妹妹,不知该有多高兴!这么一想,她哭得更厉害了。舅太太赶忙安慰:“姑奶奶,今天可不能哭!回头眼睛哭肿了,让人笑话。”何玉凤这才强忍着悲痛,不再出声。

众人互相说了些吉祥话后,张太太开口道:“见到姑奶奶我就放心了,我得走了。”你或许纳闷,她这是要去哪儿?原来,这场婚礼上,安太太数来数去,请的新亲里女家有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和张太太三位,可男家却只有安太太一人。按理说,安老爷这样的世家,怎么会连十位八位新亲都请不来呢?其实有三层原因:第一,安老爷一开始也拿不准何玉凤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所以没提前通知亲友。这几天住在府上的,都是自家晚辈和内侄媳,他们不好跟舅太太等人同席;第二,从亲疏关系来讲,张太太本就该算作男家新亲,而且安老爷还担心,要是把她当女家新亲,万一在婚礼上闹起来,场面不好收拾,再加上张太太性格直爽,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第三,写文章讲究主题鲜明,就算是小说故事,靠堆砌人物来凑热闹,反而没了韵味。所以《儿女英雄传》从头到尾,就围绕着这些主要人物展开故事。就算安老爷、安太太请再多不相干的人来,作者燕北闲人写的时候,也会像孔子删改《诗》《书》、修订《春秋》那样,把多余的情节和人物删掉。这就是张太太见过何玉凤后就离开的原因,暂且按下不表。

这边褚大娘子拿起丝线,帮何玉凤修整了一下眉形和鬓角。一番打扮后,众人再看何玉凤,整个人容光焕发,眉眼间透着娇羞的春意,跟昨天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舅太太看着何玉凤吃过东西,便和众人簇拥着她出门。何玉凤迈过门槛,跨过火盆,迎接着喜神,躲避着太岁,一行人穿过游廊屏门。

俗话说得好:“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何玉凤这会儿满心惦记着公婆,急着想去请安。可出了门,前面领路的仆妇却带着她顺着游廊往后走。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小院子。一进院门,何玉凤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火和油酱味儿,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刚出门,就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了?”走进屋子,只见一个双灶台上火烧得正旺,一口大锅敞着盖,灶台边站着几个衣着整齐的仆妇,还有个四十多岁、脚形宽大的胖婆子,穿着崭新的蓝布衫,头上别着朵红石榴花,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叉着腿,笑呵呵地跪了下来,说:“给大奶奶请安!”何玉凤这才明白,原来这里是公婆家的内厨房。

仆人们在灶前点上蜡烛,插上香,又在地上铺好红毡子,邀请两位新人祭拜灶君。何玉凤和安公子拜完起身,胖婆子递来一把柴火,说:“请奶奶添火。”接着又舀来半瓢水,说:“请奶奶添汤。”旁边的仆妇们连忙帮何玉凤整理衣服,挽起袖子,在众人的协助下,她完成了添火添汤的仪式。何玉凤心里直打鼓:“以后要是天天都得干这些,我可应付不来啊!”其实,这都是安老爷的主意,他觉得:“自古以来,女人就该掌管家中饮食之事。相比做饭,刺绣、缝纫这些都只能算是次要的。”所以,他非要把“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传统仪式办得十足。

在厨房完成仪式后,张金凤带着何玉凤往外走。跟着领路的仆妇,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阵,又出了一扇朝北的角门。何玉凤抬眼一看,对面正是昨天上轿的地方,心里纳闷:“怎么还没见到公婆,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只见仆妇们没进那扇门,而是带着他们往东走,进了一座大祠堂。原来昨天只是遥拜祖先,还没正式举行庙见礼。一进祠堂,就看见安老爷、安太太一脸庄重地站在院子里等候。老两口让何玉凤和安公子先朝着空中拜祭宗祠,然后领着他们走进祠堂,叩拜安家长辈的神主牌位,就算是亲自把新媳妇引荐给了祖先。拜完礼,何玉凤上前问候公婆的身体状况。安老爷说:“按规矩,今天还不到回门的日子,但既然到了祠堂,你就该和女婿一起,去亲家的神主牌位前磕个头。”何玉凤应了一声,便跟着众人去祭拜自己的父母。在父母神主前,她和安公子磕了头,想起父母,难免又是一阵伤心,只能强忍着情绪,拜完后匆匆返回。

回到上房时,两个仆人正捧着两副崭新的红捧盒在廊下等候。何玉凤进屋见过公婆后,仆人端着盒子上前,张金凤帮忙打开。何玉凤一看,一个盒子里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子,一碟栗子;另一个盒子里装着两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汤面。何玉凤心里犯起了嘀咕:“大早上的,怎么把这些放在一块儿吃?”原来,这又是安老爷定下的规矩,他把这些食物当作何玉凤的“开箱礼”。

等等,这事儿听起来越发奇怪了!就算何玉凤娘家没人,没给公婆准备开箱的礼物,用邓九公陪嫁的金银绸缎顶替也说得过去。可安老爷却另有想法,他依据《礼记》里的记载:“古时候,女子拜见长辈的见面礼,要用榛子、鲜肉、干肉、枣子、栗子。”所以,他让安公子准备了三碟干果,又配上两碟肉菜,当作何玉凤拜见公婆的贽见礼,觉得这样才符合古礼。这和之前让安公子抱鹅去谢妆的做法,都是他按照古礼设计的。

至于那两碗热汤面,正是用何玉凤刚才在厨房添火煮的那锅水煮的。有人可能会问,汤面怎么能算羹汤呢?做碗三鲜汤、十锦羹,不是更美味爽口吗?安老爷却有自己的讲究,他认为:“羹汤的传统里,就包含着汤饼的意思。”古时候没有“面”这个字,所有面食都叫“饼”,现在的热汤面,就相当于古代的汤饼。就像现在小孩“洗三”时下面条,在古代这叫“汤饼会”。说不定这两碗面里,还藏着“我家的媳妇儿会赶面,赶到锅里团团转”的吉祥寓意呢!这都是安老爷引经据典、仔细考据出来的规矩。

何玉凤见公婆家规矩如此讲究,便先放下筷子,把五碟荤素菜肴恭敬地献到公婆面前,摆成梅花形状,然后双手捧着面,先递给公公,再递给婆婆。安老爷见状十分满意,对安太太说:“太太,咱们可得好好尝尝媳妇的这份心意。”安太太只是挑着吃了几筷子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五碟菜,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还满脸笑容地对何玉凤说了句:“媳妇,辛苦你了。”

舅太太在一旁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姑老爷,你可把我急死了!也不说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思,忙前忙后操持,结果不给新媳妇展示女红的机会,尽摆弄些枣儿栗子的。我给我们姑娘备了些东西。”说完,便吩咐人端来两个小方盘。

其中一个方盘里放着一顶帽头儿、一匣手工针线活计、一双男靴、一双拖鞋、两双袜子;另一个方盘里摆着两个小匣子,一匣里是一支仿照“圣手摘蓝”造型的金簪子,簪子上的手还拈着一个小小的金九连环;另一匣里是一双晶莹剔透的汗浸子玉蒲镯。此外,还有一匣手工活计、一双女靴、一双鞋和两双袜子。舅太太让何玉凤把这些礼物分别递给公婆。安太太见舅太太准备得如此细致用心,十分高兴,称赞道:“这才是真心疼爱女孩儿的!”

舅太太笑着回应:“孩子手笨,做不出精致的活计,亲家太太往后慢慢教她。”这番话让安太太听了格外顺心。安老爷碍于亲戚情面,不好推辞,只能收下礼物,但心里却觉得这些礼物不符合古礼,并非正道。

这时,安太太从匣屉里取出那支金九连环簪子,直接戴在头上,然后唤道:“长姐儿在吗?”只见一个丫鬟走上前来。这丫鬟身材高挑纤细,圆圆的脸庞透着健康的黝黑,一双双眼皮眼睛很是讨喜。安太太吩咐道:“你去把我的匣子拿来。”丫鬟应了一声,很快取来一个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雁形钗和一双金镯子。

安太太嘴里正含着烟袋,点头示意何玉凤靠近。何玉凤走到跟前,安太太把烟袋递给丫鬟,张金凤则用簪子挑开匣屉上的绷线。只听安太太说道:“我这支簪子原本是一对,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支,还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着样子又打了一对,现在给你。”说着,便让何玉凤低下头,亲自给她戴上簪子,又为她换上金镯子。戴完后,安太太拉着何玉凤的手仔细端详,不经意间又看了看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奇怪的是,那印记竟然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安太太满心欢喜,看看这个媳妇,又看看那个媳妇,赞叹道:“啧啧啧,真是一对好孩子!”何玉凤赶忙向婆婆道谢。

安老爷见太太给了媳妇见面礼,便一脸庄重地拈着小胡子,吩咐道:“来,把我给大奶奶准备的东西拿来。”仆人们齐声应和,抬来一个大方盘,上面盖着一块大红绸缎。安老爷对何玉凤说:“媳妇过来。以你的贤淑,我怎会不知该赏你奇珍异宝?但今日是你为人妇的开始,用这些世俗之物,不合礼数。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你看看。”张金凤揭开红绸缎,何玉凤一看,方盘里摆着一条粗布手巾、一条细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套火石火链片、一把火折子、一块磨刀石,还有一个小红布口袋。张金凤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针插和一个绕着线的线板。

何玉凤看着这些东西,满心疑惑:“这都是些什么呀?”心里纳闷,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安老爷见状,解释道:“你大概不明白这些东西的用处。《礼记》中的《内则》记载:‘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漱盥,栉縰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缨纂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这条粗布叫‘帨’,湿的时候用来擦洗餐具;这条细布叫‘纷’,干的时候用来擦拭餐具。这大小两把锥子叫‘大觹’‘小觹’,用来开瓶口、掀盒盖。这块磨刀石叫‘刀砺’,伺候公婆吃饭时用来磨切肉片。这火链片代替‘金燧’,火折子代替‘木燧’,都是取火用的。这两件算是变通之法,按古礼,‘金燧’要用铜镜向日光取火,‘木燧’要用钻木取火,而且不同季节要用不同树木。如今庄园里树木不全,遇到阴天,铜镜取火也不方便,所以我才准备了火链和火折子。这个口袋叫‘縏袠’,里面装针的是‘箴管’,绕线的是‘线纩’,用来给公婆缝补衣物。一共九件,是做媳妇侍奉公婆的必备之物。想来你父母在世时,肯定没给你准备这些,所以我依照古礼,备下这份礼物。按古礼,媳妇每日拜见公婆,这些东西都该随身佩戴,但如今世风日下,你要是戴着,旁人肯定觉得奇怪,只能变通一下,放在身边备用,但这些礼数你一定要知道。”何玉凤只得一一答应,叩谢公公。

此时,满屋子的人,只有安太太偶尔回应几句,其余亲戚女眷,上上下下,无论老少,无不掩嘴偷笑。安老爷却依旧一脸严肃。没想到,舅太太认真听了这番话,说道:“这么说,这不就是咱们现在说的‘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就是妈妈儿手巾上带的那些东西吗?”

原来这东西还有出处。安老爷没想到说了半天,竟遇到个懂行的,高兴得一拍膝盖,说道:“正是!可见我讲的不是没有根据。‘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语意思就是‘彩帨’,帨就是手巾。只是现在人们用起了绣着精美花纹的绸缎手巾,连上面的配饰都用金银珠宝制作,这简直是忘本,背离了原本的意义。”

何玉凤听完公公的这番考据讲解,开始依次拜见各位亲戚,也就是俗称的“分大小”。第一位要拜见的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门把邓九公请进来,只见邓九公挺着胸脯,怀里鼓鼓囊囊的,站在屋子中间,说道:“算了吧,不用行礼了。”安老爷连忙说:“那怎么行!您还是坐下受礼吧。”说着,便请他坐下。何玉凤和安公子走上前来行礼,刚磕到第二个头,邓九公就赶忙起身,拉起安公子,说道:“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快起来。祝你们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完,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大锦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青玉莲花宝月瓶,瓶底四角有四个小孩单腿跪地,托着瓶子当作瓶足,还配有一个檀木座子。他把瓶子放在桌上,对安公子说:“你看这个瓶,愿你们阖家平安。上面这几朵莲花,愿姐妹俩和和睦睦,再照这四个娃娃的数量,每人给你父母生两个孙子。这物件叫‘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做了大官,为皇上效力,戴上红顶子,给你父母增光,好不好?你别看这玉的成色普通,但年代久了,这还是我周岁抓周时,曾祖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还长寿!”这番祝福实在吉祥。安老爷连忙让安公子和两个媳妇向邓九公道谢。安太太也说:“要是都能如九大爷所愿就好了。”邓九公爽朗地说:“一定能!一定能!”说完,便出门去了。

接下来,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依次受礼。舅太太送的是几件新做的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拿出女儿准备的四匹绸缎,褚大娘子则送上绣着精美图案的领面、挽袖、膝裤等,都当作见面礼。其他平辈亲戚,不好意思受礼,只是互相见了个面。

邓九公、张老、褚一官三人昨天已经参加过男宾宴席,今天府里摆起了女宾宴席。褚大娘子坐在首席,舅太太次之,张太太坐第三席,安太太坐在末席作陪。安公子依次给大家敬酒,因为都是熟人,也无需繁琐的酒桌礼节,众人很快便开始用餐。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天,依旧坚持吃素,看来她是有所坚持。吃完饭,舅太太起身说道:“亲家太太,恕我不拘泥那些俗礼等摆果子了。我得去张罗姑爷、姑奶奶的团圆饭了。”说完,便前往新房。

新房的炕上早已整齐地摆好了一桌酒席,舅太太让安公子和何玉凤在上面并肩而坐,自己和张金凤分别坐在东西两侧相陪。安公子已有过成婚经验,何玉凤也经历了一系列婚礼流程,两人倒也不再过分羞涩,夫妻二人相互敬重,一同享用了这顿饭。至此,这场婚礼的所有仪式圆满结束。此后,他们三人每日按时向公婆请安、侍奉饮食起居,夫妻和睦,相互陪伴,吟诗绣花,夫唱妇随。

天下哪里还有这般幸福美满的家庭,如此令人羡慕的乐事?这难道还不算欢喜团圆吗?只是那燕北闲人笔下的故事还远未结束,《儿女英雄传》才刚刚完成第三部分。正所谓: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道十分圆。

欲知后续还有怎样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证同心姐妹谈衷曲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这部书的前半部分讲述了何玉凤与安龙媒龙凤相配,宝砚雕弓促成美满姻缘的故事。从故事情节来看,已经足够丰富饱满;但从文章主旨而言,还尚未真正展开安龙媒的正传。如果不写安龙媒的故事,那么从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到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的内容,就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叙述,甚至可以说连安水心的传记都不算完整。这样一部鸿篇巨制,安水心就如同太阳的光辉、月亮的精魄,树木的根本、水流的源头,不为他立传,就不符合史书传记的体例了。燕北闲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在前一回将何玉凤、张金凤的故事交代清楚后,接下来就要开始讲述安龙媒的正传。然而,要写安龙媒的故事,如果完全抛开何玉凤与张金凤,重新花费笔墨另起炉灶,整部书就会显得前后割裂,无法连贯。因此,这一回紧接着上文,先从何玉凤的故事说起。

何玉凤本是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却因含冤蒙难,变得孤苦伶仃,连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更不敢奢望婚姻之事。谁能想到,突然间大仇得报,不仅性命无忧,还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而且这姻缘的另一方,是安府这样的诗礼之家,有安老爷、佟儒人这样慈祥和蔼的公婆,安公子这样儒雅温文的丈夫,又有张金凤这样同心合意的姐妹,两人共侍一夫。再加上舅太太这样心思玲珑、了解她过往的干娘从中协调,就连原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乳母丫鬟,也都相聚在一起。此时何玉凤的境遇,堪称古往今来最幸福的人,享受着世间最难得的乐事。这种幸福,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升到了三十三重天,其喜悦远远超越了新婚夫妻间的甜蜜恩爱。

你或许会问,安老夫妻和邓家父女就算再有本事,又怎能把她的人生扭转到这般境地?这一切其实都是天意。但老天又怎会无缘无故偏爱她?无非是因为她一片孝心和至纯至性,成就了儿女英雄的传奇,所作所为合乎人情天理,自然就能转祸为福、逢凶化吉。这样的转变人人都能做到,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像她一样去努力。即便偶尔有人做到了,就开始向老天邀功,觉得自己苦尽甘来,理应享受福报,于是渐渐变得骄纵起来,贪图享乐、挥霍钱财、颐指气使。却不知天道公平,只庇佑善良之人,如此放纵,“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就会应验。就算老天原本眷顾你,也无济于事,再好的运气也会败坏,再富裕的家业也会衰败。等到陷入困境时,又开始抱怨老天不公,可老天又何其冤枉!

何玉凤有着何等的儿女柔情与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就习惯了自我要求、自我磨砺,如今好不容易脱离困境,迎来幸福美满的生活,又怎会轻易虚度?因此,一进安家门,她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艰巨的目标。她想着上天的恩赐、众人的好意,既然做了安家的媳妇,就一定要为公婆分忧,帮助丈夫成就一番事业,为安家立下根基,这样才能报答天恩,不辜负众人的期望。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便彻底抛开了过去做女儿时的行事作风,事事严格要求自己,虚心学习如何经营家庭、应对世事。她天生性格大方,没有小家子气,再加上安家上下都是熟悉的人,所以该说的话直说,该问的事就问。遇到该由安公子做主的事情,她绝不越权;该和张金凤商量的,也充分尊重对方的意见。在公婆面前,她与张金凤以姐妹相称,主动礼让;在夫妻相处中,也懂得把握分寸。她的处事方式恰到好处,与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让安老夫妻喜笑颜开,满心欢喜。

何玉凤在上房与褚大娘子和其他女眷交谈了一会儿,发现舅太太不在,便想去干娘屋里请安。安太太叮嘱她:“正好借此机会换了礼服,也去和妹妹说说话。”她答应着,又给婆婆装了一袋烟,这才和张金凤手拉手来到院子里。刚进院门,就看见舅太太站在廊下。舅太太说道:“姑奶奶肯定是要来我屋里,先别过来了。今天是你婚后第一次出门,除了拜见公婆,这算是跨进第一道门槛,得讨个吉利。你先去你妹妹屋里看看,我这边正张罗着给你们准备晌午的点心,等我安排好就去找你们。”何玉凤听了,只好笑着回到新房换了衣服,然后前往西屋张金凤的房间。

安公子住的房子是三开间,前后两卷,算下来一共有六间。张金凤和何玉凤分别住在东西两间,屋里的装修隔断风格一致。东屋作为新房,按照规矩把合欢床摆在靠窗的位置,还打通了两卷的空间,在北面摆放嫁妆和日常用品。张金凤的屋子则在前后两卷的中间位置安装了一溜碧纱橱,隔成里外两间,南边一间作为日常起居的地方,北边一间则是卧室。

何玉凤走进张金凤的屋子,和她一起坐在外间靠窗的南床上。华嬷嬷和丫鬟柳条儿很快端上茶来。何玉凤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屋子。只见床上中间摆放着炕桌、引枕和坐褥,桌上有一个宜兴砂盆,里面种着几株水仙。左右靠墙各放着一张小条案,一边随意摆放着几件陈设,另一边则放着一对文具匣。地上靠着西墙有一张带翘头的大案,案上除了座钟、花瓶等物品,还堆叠着许多书籍和法帖。案前放着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方桌,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笔墨纸砚,左右各有一张小凳子。北边靠着碧纱橱有东西两架书阁,中间就是卧室的门,门上挂着葱绿色的软帘,门里安装着曲折的隔断,隔断上嵌着一块大玻璃,还挂着绸布帘,所以看不到卧室里的床帐。此外,外间的四面墙上还贴满了各种字画。

何玉凤自幼也正经读过几年书,只是后来四处奔波,无心关注这些。如今生活安定,兴致也来了,看到这么多字画,便开始欣赏起来。她一抬头,首先看到正南窗户上方挂着一面长长的匾额,用古宣纸托裱,四周有朱红色的界格,上面写着一寸见方的颜体字。何玉凤想看看是谁的笔墨,先看落款,只看到一行年月,没有署名;再看题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这才知道是公公安老爷的亲笔。她开始读匾额上的字:“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持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頚.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玉凤读完一遍,大致能明白意思,但不知道这是哪本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自己写的家训,只觉得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她暗自心想:“原来老人家写个字画,也是如此一丝不苟!”接着,她又看到东边隔断的方窗上方贴着一个小小的横额,写着碗口大的八分书,内容是“戈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何玉凤记得这两句出自《诗经》。再看方窗两旁的小对联,是一笔娟秀的赵体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原来是安公子自己的笔墨。何玉凤心想:“‘屋小于舟’不过是描述实际情况,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够稳重,和公公教导的那段格言的本意不太相符。”她一边回头看身后炕案边挂着的四扇屏风,上面写的都是工整的小楷,是各位友人送的催妆诗。大致浏览了一遍,有的写得庄重,有的有些轻浮,还有的不太好理解。她和张金凤一边说笑,一边起身走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着的那幅中堂画,是模仿元代风格的《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何玉凤并不认识这些人。再看两旁描金的朱绢对联,上面写着“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玉凤看了笑了笑,问道:“这个梅鼎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张金凤解释道:“他也是旗人,他父亲叫同大人,现任南河河道总督。梅少爷是公公的学生,还和玉郎结拜过,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让我见过他。昨天闹房的时候,第一个吵吵闹闹讨人嫌的就是他。不过公公可喜欢他了,常说这孩子有出息。”

何玉凤说道:“这孩子呀,我还以为他没什么出息呢!”张金凤好奇地问:“姐姐怎么会了解他呢?”何玉凤回答:“我哪里了解他呀?你就看看他送人的这副对子,哪有这么调皮捣蛋的呢?”张金凤听了何玉凤的话,又把那副对子念了一遍,这才笑着说:“确实!姐姐这么一解释,再看那‘待’字、‘新’字,用得实在太刁钻了,而且不能原谅他是无心之失。昨天姐姐一直坐在屋里,肯定也听到他那张嘴胡言乱语了。”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卧房门口。何玉凤抬头一看,门上也有一块小匾额,上面写着“瓣香室”。她心里琢磨着:“‘瓣香’这两个字倒还容易理解,可题在卧房门口不太合适吧,这卧房里该供奉谁才用一瓣心香呢?”她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端详匾额上的字,只见那字的笔画刚劲有力,横竖撇捺之间,犹如铁画银钩,连墨色都像是堆积起来的一样,搭配着那粉白如雪、光亮如镜的绫子底子,显得黑白分明,十分好看。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像刺绣花样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旁边还绣着两方朱红色的印章。

何玉凤赞叹道:“这可真别致。这个‘桐卿’又是谁呀?手怎么这么巧!这个人在哪里,我能见着她吗?”张金凤笑着说:“姐姐何止能见着,只怕见着她,让她绣个什么,她都不敢不绣呢。不过这个人只会绣,不会写,这块匾额的底稿是她求别人写的。”何玉凤只顾着欣赏屋子,也没再接着往下问。

两人说着话,准备进门。张金凤吩咐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的挡帘拉开,让屋里亮堂些。”柳条儿答应了一声,先侧着身子进了屋。何玉凤也跟着进了门。她看到那曲折的隔断是向西转过去的。在柳条儿拉开玻璃挡帘的时候,她回头一看,只见隔断朝东的一面,横七竖八地贴着许多诗笺,都是安公子的近期作品。她大致看了看,有几首是抒发情怀、表达志向的,但大多是吟风弄月的内容,一时也看不完。其中有一幅双红笺纸,上面题着一首七言绝句,那题目写了有两三行,内容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益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诗的正文是:“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

何玉凤看完这首诗,脸上立刻露出不太满意的神情,仿佛凭空添了一桩心事。她刚想开口说话,马上就克制住自己,心想:“先别急!这话今天不适合说,等找个空闲时间,和我这妹妹仔细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且慢!说书的,这位姑娘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她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呢?列位,这事儿说书的可真不知道。为什么呢?她在那儿对着隔断看诗,连脸上的神情张金凤都看不到,她心里的想法我这说书的又怎么能猜得到呢?咱们反正都闲着,不如一起猜猜看。

根据这本书上文的情节来推测,何玉凤和张金凤正有说有笑的,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后,突然就不高兴了。大概各位听书的都能听出来,这首诗是为了何玉凤和张金凤而作的。那“桐卿”两个字,不用说,用的是“凤鸣桐生”的典故,又暗暗借用了“金井梧桐”的典故,里面含着一个“金”字,自然是赠给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也不用说,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还暗暗借用了“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肯定是赠给何玉凤的别号。所以这位姑娘看了才会有些不高兴,也有可能是这样。

只是这首诗的立意、选词、格调、体裁都还不错,而且他们三个人根据彼此的性情才貌,题个别号、叫个别号,也不至于太肉麻。况且字号是根据名字来取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千古第一的孔圣人,也是有别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里,提到了三次孔子的别号,称别号也是常见的例子,似乎也不值得奇怪,怎么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开心了呢?

然而仔细推敲起来,《四书》里对孔子别号的称呼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庸》里两次提到“仲尼”,明明说的是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担心时间久了会有偏差,所以写下来传给孟子。到了后代子孙阐述祖先的教诲,写下来想要流传万世,既不好写成“孔大寇”、“孔协揆”,更不能写成“夫执御者”、“鄹人之子”,难道要写成“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吗?除了称别号,没有其他合适的称呼了,所以才会仲尼长仲尼短地叫着。《论语》里提到一次,是子贡听到叔孙武叔喊着孔子的别号诽谤诋毁孔子,于是申明说:“这‘仲尼’两个字,如同日月一般,是诽谤不得的。”除此之外,也没见子思称孔子为“仲尼家祖”,也没听说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个时候,既没有科举前三科认前辈的惯例可以遵循,后贤称呼先圣自然就该称别号。另外,和孔子同时代的人,就算尊贵如鲁哀公,他在祭孔子的诔文中也还称孔子为“尼父”。由此可见,这别号可不是不分张三李四、不分长幼亲疏随便叫的。

到了中古时期,论风雅不过谢灵运,论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没听说他们有别号。所以称人不称别号,也还有其他合适的称呼。就连我这说书的也还赶上听到旗籍的老辈们彼此的称谓,比如称呼朝廷大员,姓张的就叫“张中堂”,姓李的就叫“李大人”;遇到旗人,就称呼他名字的上一个字,也有称呼姓氏的,比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如果是祖父一辈的就称为“某几太爷”,父亲的朋友就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就称为“某几爷”。至于宗族里,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就算房分稍微远一些,也必定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来没听说动不动就称别号的。以前的风气就是这么淳朴。

到了如今,距离国初入关的时候还不到百年,风气就已经大变了。旗人彼此见面,不问氏族,先问表字,这很奇怪;问了之后,每个人都有个别号,而且问过就能记住,更奇怪;记住之后,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概把正常的称谓扔到一边,都叫别号,这就尤其奇怪了。照这样下去,忘了根本,等到我大清二百年后,只怕就会出现“甲斋父亲”、“乙亭儿子”这样的称呼了。那可怎么办呢!何玉凤或许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觉得安公子作为世家公子,无缘无故地从自己的闺房中先开始用起别号来,怪他沾染这种时俗的风气太重,所以看到“桐卿”、“萧史”的称呼,才有这番不高兴,也有可能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想得太远,对这种现象的厌恶也太严厉了。要知道像安公子这么喜欢称别号,也是有他的难处的。怎么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要是风趣一点,卿长卿短地叫吧,毕竟谁是大卿、谁是小卿呢?要是亲昵一点,叫姐姐妹妹吧,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是随大流,称作奶奶吧,难道要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吗?这是安公子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他喜欢追逐时俗的陋习。就是被他称别号的人,也应该多体谅他一些。照这么说来,何玉凤的不高兴还不是因为这个。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呢?想来其中肯定有个缘由。她既然说要和张金凤商量,那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我们再听了。

话说何玉凤当时没有把这话说破,就先放在一边不提了。她故意找话,回头对张金凤说:“好哇!我原本老老实实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的工夫就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别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就算是赠我的号了。要是这样,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就是你绣的,你刚才怎么还支支吾吾地跟我打马虎眼呢?”这一问,问得张金凤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格格地笑。

两人说着话,何玉凤绕过隔断,走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南北摆放着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摞着两个衣箱,中间放着一张连三抽屉桌,放被褥的格子上面摆着镜台、妆奁,还有茶筅、漱盂等许多零碎的器具。北面靠窗靠东头放着一张架子床,挂着一顶藕色的帐子。那曲折隔断东边的夹空地方,立着一个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地放着些零碎的匣子之类的东西。那衣格的北面、卧床的南面,靠东墙壁的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左右各有一张杌子。桌子上没有摆放其他陈设,中间放着一套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一个青绿的花觚,应时应景地插着一枝像血点一样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一个带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几个娇黄玲珑的佛手。桌子上面还供奉着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挂着一幅堂幅横披,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画的是什么佛像。

何玉凤在心里暗自琢磨:“原来这里真的供奉着香火,难怪匾额要题作‘瓣香室’。只是为什么把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上前去查看,只见牌位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她惊讶地轻呼一声,脱口问出一句傻话:“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金凤笑着说:“我的十三妹姐姐,您想想还能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吗?”何玉凤神情严肃地说:“妹妹,你太胡闹了!这怎么能行?你这样做,岂不是要折损我一辈子的福分?赶紧把它拿开!”说着,她伸手就要去拿那块长生牌。张金凤慌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不能动!这是我奉了公婆的吩咐办的!”何玉凤听了,更加着急,追问道:“这越发不成体统了!快告诉我,公婆是怎么说的?”张金凤安抚道:“姐姐别着急,咱们在这桌旁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

两人坐下后,柳条儿给张金凤装了一袋烟。张金凤一边抽着烟,一边娓娓道来:去年她到淮城店里见到公婆,说起何玉凤在途中相救,促成两家联姻的诸多恩情;当时大家都觉得一时之间无以为报,便决定供奉长生禄位,早晚焚香礼拜;安老夫妻听了,欣然应允;后来到了供奉的那天,安太太想要亲自行礼,她认为不妥便拦住了;之后又想让安公子行礼,安老爷却说这不是一拜就能了事的;最后她自己请辞官职,带着众人寻访到青云山庄,把这些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

何玉凤听完,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两人心意相通,难免心生感慨,只是不好无缘无故伤感。她想了想,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提过这么一嘴,当时我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妹妹你真的做了这些事!如今你既然把我盼来了,有好看的花儿、好吃的东西,直接给我就好了,干嘛还要供着这块木头牌位?你不许我拿开,不过是觉得我救过你的命、成就了你的终身,想要感恩报德这些话。可你想想,昨天你在祠堂说的那番掏心掏肺的话,难道不比救我一命、成就我终身的恩情还重吗?我又该怎么报答你呢?你要是非得拦着我,从明天起,我每天清晨给公婆请完安,就先来给你烧香磕头,看你怎么办!”张金凤说:“姐姐别着急,你人都来了,我哪能放着真人不拜,还去做别的呢?只是这长生牌真的不能动,姐姐听我给你解释其中的道理。”

何玉凤疑惑道:“这还有什么道理?你说说看。”张金凤指了指墙上罩着的画,说:“姐姐想知道缘由,看看这幅画就明白了。”说完,她叫来花铃儿,想让她扶自己上杌凳去揭开那层绢布。这时,何玉凤已经抬脚登上杌凳,揭开绢布一看,哪是什么佛像?分明是一幅色彩艳丽的人物画。画面上,正面是一个少年,身着鱼白色春衣,倚着画案,案上放着一卷书,正在执笔构思;上首坐着一位美人,穿着大红上衣、湖色裙子,面前摆着一个博山炉,正在添香;下首也坐着一位美人,穿着藕色上衣、松绿裙子,面前支着绣花绷架,正在刺绣。旁边还有两个丫鬟,一个拿着拂尘,一个在煮茶。只有人物的脸和手是画的,其余衣饰都是用彩色丝线半绣半扎而成,就连头上的鬓发、珠翠,衣服上的花纹、褶皱都绣得极为精致。

何玉凤忍不住赞叹:“好精湛的针线!这肯定不是男子绣的,一定是那位桐卿先生的大作!”她从杌凳上下来,走到画前仔细端详,发现画中少年分明是安公子,穿藕色衣服的酷似张金凤,穿红衣服的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她又惊又喜,连连说道:“难为你这么用心,怎么想到的!咱们相处了两年,我竟不知道你手这么巧,还会画画!”张金凤笑着解释:“姐姐别高估我了,除了这针线活儿是我做的,构图是别人的主意,人物的脸是一位姓陶的画师画的,连人物的姿态、首饰、衣纹都是她勾勒出来,我照着绣的。”

何玉凤追问:“这个姓陶的是谁?”张金凤答道:“咱们府上有位程师爷,是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程铨,在某个修书馆当差。这姓陶的就是程铨的妻子,叫陶桂冰,号樨禅。我第一次见这名字,还念错了,把‘冰’读成了‘冰’,闹了笑话,人家才告诉我这个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幅‘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她不仅会画工笔人物,最拿手的是画人物肖像。今年夏天,程师爷带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就让公公出个构思,让她画幅全家福。公公说:‘我能出什么构思呢?古代第一个画肖像的是商朝的傅说,但他的画稿不是自己想的。到了汉朝的马伏波将军,战功赫赫,本是很好的素材,可云台二十八将的画像里偏偏没有他。我这把年纪,一个被参劾后又复职的候补知县,还凑什么热闹?况且程世兄的夫人是位女画家,不如让他们给孩子们画画玩吧。’后来我们把她请到屋里,好不容易才商量出这个构图,画成了咱们三个人的这幅画像。”

何玉凤问道:“我不管你们商量得难不难,我就想知道,我好好的,怎么就被你们画成画像了?而且一年了,我今天才知道!”张金凤打趣道:“姐姐,您的人都被我们‘娶’来了,您不也是一年后才知道嘛!要说怎么画的您的模样,您看,这里现成有您这样的妹妹,照着画还怕画不出妹妹模样的姐姐吗?不过说真的,您眉眼间的神态,还有那颗朱砂痣、两个酒窝,可费了我好多口舌才让画师画出来呢!”

何玉凤着急地说:“我是急着听你说为什么不让我拿走长生牌位,这画像和牌位又有什么关系?”张金凤不紧不慢地说:“姐姐别急,留着长生牌位的缘由,全在这幅画像里。说来话长,自从去年咱们姐妹在能仁寺匆匆相遇又匆匆分别,到今天整整一年零两个月。这期间经历了无数的离合悲欢,直到今天,我才盼到能和姐姐同住一屋、长久相伴。姐姐虽然今天才来,但我盼着姐姐的心,可不是今天才有。这话姐姐一定能理解。”

何玉凤连连点头:“岂止理解,这话除了我,恐怕没第二个人懂。”张金凤接着说:“姐姐果然懂我的心。可我刚到淮安,作为新媳妇,也摸不透公婆的想法,这话也不好跟他们说。没想到公公在青云堡见到九公和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了咱们三人的姻缘。等婆婆到了,他们已经商量过这件事。三位老人家大概也是因为我是新媳妇,没告诉我,后来还是褚大姐姐偷偷告诉我的,还叮嘱我先别声张。虽然知道了公婆的想法,但我也不敢贸然去问。那时候也不知道姐姐你的想法,更不敢和玉郎商量。有一天,我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结果刚说一句,他就说起对你的感激和敬重,还背了一大段《四书》,把我数落了一顿。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姐姐。”

何玉凤说:“不用你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就连你们背的《四书》内容我都听说了。”张金凤一愣,故意逗她:“姐姐等等!您昨天酉时三刻才进家门,还不到一天,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倒要问问。”

唉!难怪先贤说:“得意时说话要谨慎,失意时说话要谨慎;和志趣不合的人交谈要谨慎,和性情相投的人交谈也要谨慎。”这四句话真是告诫人们不要失言的金玉良言!你看何玉凤这么心思细腻的人,在得意之时,和投缘的张金凤聊到兴头上,一个疏忽,就说漏了嘴!这更让人觉得这四句格言是历经世事的经验之谈。

不再多说闲话。何小姐刚才说得兴起,一时忘乎所以,被张金凤这么一打趣,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原本是亲密的姐妹俩挨着膝盖说贴心话,她只好厚着脸皮笑道:“讨厌!快给我讲后面的事。”张金凤接着说:“后面呀!一直等到公婆回家,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才把我叫过去,从头到尾把计划都告诉了我。我又委婉地转达给咱们家玉郎。之后公公选了个好日子,亲自写了婚书和请媒人的帖子,这才算是定下了给姐姐说亲的大事。这幅人物画,正是定亲后的第三天画的。不然你想想,八字还没一撇,我哪敢就冒冒失失地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上?”何小姐听了,越发觉得张金凤重情重义、心思细腻,心里暗暗欢喜。她望着画像对张金凤说:“话是这么说,可人家在那儿读书,咱们一个摆弄香炉,一个摆弄针线,在旁边打扰,人家还能专心读书吗?”

张金凤叹了口气说:“姐姐怎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姐姐不知道,如今的玉郎,早就不是咱们在能仁寺初见时那个稳重的少年了!自从回到京城,这一年家里事儿不断,他弓也不练了,书也不读了,说话变得尖酸,举止也变得轻浮。我脸皮薄,劝他他也不听。就说这幅画像,按他的意思,非要画上他和我,两人面对面笑着。我说:”这样干巴巴的像影子似的,算怎么回事?‘他说:“这叫《欢喜图》。’我问他为什么叫这名儿,他就背了一大段话给我听。我好不容易才记住,说给姐姐听听。他说,从前赵松雪学士写过一首词送给他夫人管夫人,词里说:‘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姐姐你说这话是不是不着调?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太轻浮,你这想法也不庄重。你要画可以,但别把我画进去,我怕人笑话。‘他闹着不同意。我就想了个办法,说:“你要是非要画我,现在姐姐的事儿也定下来了,干脆把咱们三个都画上。但你得想个正经题目,还得把咱们三人之间的恩情、缘分都联系起来,而且我要拿给公婆看,还要留给姐姐看。’我拿姐姐这话一压,才把他的任性压下去。也亏他脑子转得快,马上就想出了这个构图。他说他那边叫‘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边叫‘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边就算是给姐姐绣这幅画像,叫‘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着还有些道理,这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师画了人物的脸和手,剩下的针线活儿我来补。这就是这幅画的来历。现在姐姐来了,公婆又费心把咱们两间屋子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着等姐姐过完新婚后的满月,把那道碧纱橱照原样安好,姐姐的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我的这幅画像姐姐带到你屋里去。这样一来,咱们姐妹俩时时刻刻都像在一起,他去你屋里,有我的画像陪着姐姐;来我屋里,有姐姐的长生牌护着我。他看着眼前和和美美、欢欢喜喜的日子,自然会想起从前那些艰难危险的经历。咱们姐妹俩再时常劝劝他,让他专心读书,争取上进,岂不是很好?这就是我不让姐姐拿走长生牌儿的原因。姐姐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大家说说,张金凤这番话,何玉凤听了,能说不对吗?不过,咱们说书的、听书的可别被燕北闲人骗了。在我看来,燕北闲人写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一时兴起,写了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是想弄个新鲜花样,吸引读者眼球。等到写到这回,十三妹都嫁到安家了,这个长生牌儿要是不提,就算漏了一笔;提了又不好交代。仔细想想,何玉凤能看不见这东西?不可能;看见了不问?更不可能;看见了还照旧供着?那就更说不通了;除非劈了烧火,但这就太荒唐了;就算绞尽脑汁,把长生牌儿送到何公祠去,天下哪有这么离谱的书?估计燕北闲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儿,实在没办法了,才挖空心思编出这么一大段话,写成这篇文章。虽说他写得辛苦,倒也让咱们说书、听书的有了乐子。就算没这回事,就当有这么回事,又何妨呢!

不说这些题外话了,接着说正事儿。何小姐听了张金凤的话,忍不住拉着她叫了声:“好妹妹,你的想法怎么跟我一模一样!看来我果然没看错人。我正有话想跟你说。”刚说到这儿,戴嬷嬷进来禀报:“舅太太来了。”两人赶紧把话收住,迎出去请舅太太坐下。舅太太说:“我不坐了,我那儿烙了热乎的盒子,刚让人给褚大姑奶奶和那两位少奶奶送去了。咱们娘儿几个一起吃,我给你们办个‘和合会’。”说完,拉着她俩去了南屋。

姐妹俩在舅太太屋里吃过点心,便一起去见公婆。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九公、褚一官等人喝酒,安太太正和褚大娘子、张太太,还有两个侄儿媳妇聊天,还逗着褚家的孩子玩了一会儿。眼看就到晚饭时间,姐妹俩伺候婆婆吃了晚饭。安太太考虑到她们新婚还不到十二天,就让张金凤陪着何小姐回新房,和安公子三人同桌吃饭。

吃完晚饭,晚上安公子跟着父亲来到上房,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起从前的艰难,又聊着现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安老爷对太太说:“咱们这边的事儿都忙完了,后天是乌老大家办喜事的日子。他临走前再三求太太去送亲,他家没个长辈操持,咱们肯定得去帮忙。”安太太说:“我也在盘算这事儿呢,那天肯定得在城里住下。正好趁这个机会,去各处拜访亲戚,谢谢人家之前的帮忙。”安老爷接着说:“不光太太要去,我也想趁机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都没大张旗鼓地请人,现在事儿办完了,见了面都得当面提一句。该带着媳妇去磕头拜访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别让人挑理。只是咱俩都出门了,没人陪着褚大姑奶奶,不合礼数。”褚大娘子赶忙说:“二叔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您还把我当外人吗?二老尽管放心去,那天我正好有事,要去赴宴呢。”

舅太太好奇地问:“姑奶奶要去哪儿赴宴?”褚大娘子解释道:“我大哥大嫂想请我去坐坐,又不敢跟二叔二婶说,说要把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靠着老爷子的面子,二叔二婶才把我当自家孩子。咱们各论各的亲戚关系,你们要这么客气,可就是折煞我了。‘所以我就定了那天去他们那儿吃。“安太太说:“这多好啊,有什么不敢说的!”安老爷听了,便说:“既然这样,就麻烦舅太太和亲家帮忙看家了。”

安太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何小姐说:“你之前不是说要让你妈开斋吗?后天就是个好日子。这顿饭我和老爷不好作陪,你们小两口就好好准备些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烧个香,许个愿,就当还了愿,再把你爸妈请到你们屋里吃饭,也算是你们给他们办了开斋宴,多好!”张太太连忙推辞:“亲家这是干什么呀?你们家哪顿饭不吃肉?我吃一筷子就算开斋了,还用得着让姑爷、姑奶奶破费?”安老爷劝道:“话虽这么说,也得让孩子们尽尽心意。”

舅太太听大家说完,笑着说:“你们先等等!咱们商量商量,这么安排下来,你们该送礼的送礼,该认亲的认亲,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大家都有着落了,我怎么办?”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连安老爷都忍不住笑起来。安太太打趣道:“你随便去谁家,有剩菜剩饭就凑合吃点儿;要不,我给你留两个饽饽。”舅太太说:“我有主意!”她转头对张太太说:“亲家母,到时候,你早上先去赴女儿女婿的宴,晚饭我准备吃的请你,可不管亲家公啊。”张太太说:“他哪敢劳烦舅太太!他在外面还能没饭吃?”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回房休息。

金、玉姐妹等公公回房后,又服侍婆婆取下簪子,然后由两个丫鬟搀扶,前面有仆妇打着一对灯笼,引着她们回房。路上又去舅太太屋里聊了会儿天,舅太太催着她们三个赶紧回房休息。何小姐这一晚,就像好酒之人喝到第三杯,在新婚习俗里,这叫“新娘第二晚” 。

一夜过去,按下不表。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作息规律,早睡早起。第二天一早,儿女们就来请安。大家正说着话,仆人来报:“邓九太爷来了。”安老爷赶忙迎出去,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上房坐下。邓九公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便说:“老弟、弟妹,我今天特意来道谢,也跟你们说声辛苦了。咱们这边的大事都办完了,过了明天,后天是个好日子,我收拾收拾就该告辞了。”

褚大娘子一听这话,心里就不太乐意。她本就是个爱热闹、性子活泛的人,在这儿住了几天,和府里上上下下相处得都很融洽,尤其和金、玉姐妹更是亲密无间。而且她还盼着去赴华嬷嬷的邀约,现在邓九公突然说要走,她哪里舍得?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挽留。

安老爷赶忙说道:“九哥,着什么急呢?虽说你在这儿待了几天,可赶上我家里办喜事,咱俩还没痛痛快快喝过几场酒呢。”安太太也在一旁热情挽留。褚大娘子趁机说道:“二叔、二婶都这么留您了,咱就多住几天不好吗?您家里能有啥急事非得这会儿回去?”邓九公解释道:“倒不是惦记家里。在这儿让你二叔、二婶为我操心这么久,忙前忙后,也该让老两口歇歇了。”

安老爷哪里肯放他走,说道:“来不来由你决定,可让不让你走,就得我说了算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道:“那咱可说好了。我难得来京城一趟,之前来的时候身上有事,也没玩痛快。如今老弟你要是留我,可别管我。我想去前三门外热热闹闹听两天戏,西山我还没逛够,海淀的万寿山、昆明湖,我也都想去见识见识,一路逛到香山,再瞧瞧燕台八景,从盘山绕回来,好好放松放松。不用老弟你陪着,我看你们家那位老程师爷挺能聊,我俩合得来……还有宝珠洞的不空和尚,这家伙酒肉不忌,酒量还大,问了问,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能出发了。我在你家,咱就喝酒聊天;我出去玩,就四处逛逛。要是你答应这些,我就多住些日子,不然我可不敢答应。”安老爷连忙说:“就这么办!”

这下邓九公父女俩都喜笑颜开。邓九公又聊了几句,还去公子的新房看了看,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暂且按下不表。

安老夫妻这几天在家,先是整理邓九公送来的丰厚嫁妆,接着开箱清点财物,结算账目,收拾餐具,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安排两个侄儿媳妇回城里。安老爷则吩咐人把张老的房子打扫干净、重新裱糊,好让他们搬家。等这些事情大致安排妥当,老两口才出门进城,去拜访答谢亲友。

安公子提前让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备了午酒。这天,先在天地佛堂摆上供品,点上香,请张老夫妻磕头拜谢,然后把二老请到新房,为他们举办开斋宴。老两口格外高兴,当天穿戴得十分体面,一起来到新房。张老脚上蹬着缎面靴子,里面配着鱼白色的布料袜子,上身穿着油绿色的绉绸衣服,下身是夹袄,外面套着宝蓝色带亮花的缎面长袍,袖口还镶着白朔鼠毛,外面是石青色的哈喇寒羊皮褂子,头上戴着羖种羊皮毛帽子,还戴着一枚金顶。原来安老爷考虑到家里办喜事,亲家老爷没有官帽顶戴,穿石青色褂子不合适,怕亲友们弄错礼数,正好顺天府开放捐纳官职的条例,就给张老捐了个候补未入流的小官职,这样他头上就有了这个朝廷授予的官帽装饰。张老自己觉得虽然家境清白,但世代务农,本不想图这个虚名。所以平时没事,就把顶子摘下来放在钱褡裢里,今天因为要叩谢天地佛祖,才戴上。张太太的打扮更是不一样,除了绸缎衣服不说,头上戴满了金饰。别的不提,单说她的烟袋,比以前足足长了一尺多,烟荷包是绛色毡子做的,里面装的是六百四十文钱一斤的湖广烟叶,而且都是成斤买回家存着,随用随装。老两口也感叹,真是“当初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如今能这样,难道不是天意吗”。

闲话不多说。张老夫妻来到女婿房间,安公子和金、玉姐妹先把他们让到西间客房坐下。公子和何小姐亲自端茶,张姑娘给张太太装了一袋烟,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装法。这时,张太太已经念了七八声“阿弥陀佛”。不一会儿,戴嬷嬷来报:“饭菜都摆好了。”三个人把老两口请到外面,分别坐在东西两边的席位上。何小姐给二老斟酒,然后退下,对着他们便拜。张老惊慌失措地说:“姑奶奶,这使不得!”连忙离开座位,不停地作揖回礼。张太太喊了声:“可不得了!”站起来就去搀扶何小姐,没想到袖子一甩,把筷子扫到了地上,酒杯也打翻了,酒洒了一桌子,幸好酒杯没掉在地上。仆人们赶紧上前捡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现场一片忙乱。张太太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快别折煞我了!你就留我多吃几年饭吧!”何小姐说:“别说爹妈为我吃了一年素,就冲这个,我也该磕个头。自从在能仁寺受了您二位的磕头,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里不安,何况如今,妹妹和我又成了一家人。”老两口也不知如何推辞,公子便请大家入席就座。

张老倒是实在,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不吭地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一开始只干啃饽饽,何小姐劝道:“妈,吃点菜呀!”张太太看着桌上,有前几天宴席上见过的小鸡蛋熬干粉,还有一碗像清蒸刺猬皮似的菜,以及一碗黑黢黢、一条条上面有许多小肉刺的菜,也不知道是啥。要说张太太在安老爷家也待了一年多了,难道还没见过燕窝、鱼翅、海参这些东西吗?只是安老爷家虽是世家大族,却一直恪守着老一辈勤俭持家的家风,不像那些突然暴富的人,乱花冤枉钱,装阔气。家里除了办喜事或者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平时很少用海参、鱼翅这类贵重食材。所以张太太虽然见过几次,知道名字,但也分不清哪个名字对应哪道菜,因此不敢轻易动筷子。如今经何小姐夹菜相劝,她才吃了一些。没想到肚子太久没沾油水,这些东西一下肚,再加上刚才喝的黄酒,肚子里立刻就闹起来,差点像“老廉颇一饭三遗矢”那样出丑。好在她肠胃还算争气,咕噜了一阵,终究没出什么岔子。

大家吃完饭,丫鬟们用长茶盘端来漱口水。张老摆摆手说:“不用。”然后喊道:“闺女,你把炕毡子掀起来,给我撅根席篾儿来。”柳条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这才赶紧拿了两张双折的手纸,上面放着一根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儿牙,又从腰里扯出一条没镶边的大白布擦了擦嘴,喝了两口茶,然后站起来说:“姑爷、两位姑奶奶,让你们费心了。我吃也吃好了,喝也喝好了,得去前面招呼招呼了。”公子说:“晌午还准备了果子呢。”

张老推辞道:“姑爷,你晓得的,我不会喝酒,也不爱吃那些点心果子。再说今儿亲家老爷、太太都出门了,跟着去的仆人有好几个,留在家里的也忙了好些天,谁不想抽空歇一歇?我去前头帮着照应照应。”说完,便往外走去。安公子一直把他送到二门才转身回来。

这边张太太抽完一袋烟,也急着要走。何玉凤挽留道:“妈着什么急呀,反正没事,就在这儿坐一天,说说话不好吗?”张太太回应:“哎哟,姑奶奶,你婆婆先前还托付我来着,把舅太太一个人丢下不合适。再说晚上舅太太还准备了吃的。我又不吃那些果子酒水,你们自己享用吧。”说着,自己拿起烟袋、荷包和手绢,也离开了。

何玉凤、张金凤和安公子跟着来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刚吃完饭,正看着仆妇们用锯末子扫地。舅太太见到张太太,起身笑道:“我们先吃为敬啦?去赴闺女的宴席啦?”张太太乐呵呵地说:“吃得饱饱的!斋也开了!这下我们姑奶奶不用惦记啦!”舅太太招呼姐妹俩也坐下,又对安公子说:“这儿没你事儿了,走吧。”安公子本就惦记着回房,赶忙答应一声,笑着先行离开。

姐妹俩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大丫鬟长姐儿从柳条儿手中接过烟袋荷包,给张金凤装了袋烟,又转身给何玉凤倒了碗茶。何玉凤这几天见这个丫鬟在婆婆身边十分得力,便欠身说道:“长姐姐,让其他人倒吧。”随后起身,和张金凤走到屏风后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何玉凤见她穿着旗人服饰,却带着些外地口音,一问才知道,她的父母曾是贵州仲苗的叛党,在安公子祖父那辈被当作战利品赏赐给功臣为奴,她父母到了这里后才生下她。她从小就陪着安公子玩耍,十二岁时被安太太调到身边伺候。何玉凤觉得她说话清甜、性格温柔,从此对她愈发亲近。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姐妹俩坐了一会儿,舅太太说道:“今儿你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妹俩也去歇歇。我要和亲家太太凑几个人斗牌呢。”接着又对何玉凤说:“我跟你说,你家公公可讨厌了!他最看不惯人斗牌,虽然看见也不直说,但过后提起来,那话可多了。不是说自己又笨又懒学不会,就是说‘这玩意儿最消磨时间’‘耽误正事儿’,还说‘女人不该干这个,对家里不好’,板着脸唠叨个没完。偏偏你姑太太和我都爱斗牌,只能等他不在家偷偷玩。今儿我可要赢亲家太太几个钱!”何玉凤说:“娘要斗牌,我们也该在这儿伺候着。”舅太太最会疼人,连忙说道:“不用!你们回家去,屋里的东西虽说不急着收拾,但零碎物件也抽空归置归置。还有公婆喜欢什么,家里的事儿,你们爷的脾气性格,手头的针线活儿,姐姐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儿不正好有空吗?快去吧!”何玉凤本不想走,被舅太太这么一说,倒想起心里一件事,正犹豫要不要走,张金凤说道:“姐姐,舅母都这么说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在家坐坐再来?”于是两人手拉手一同离开。

且慢!说书的,这一回书开头你就说接下来要讲安龙媒的正传,可这一回书都结束了,请问哪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内容?

再说何玉凤刚嫁进安家才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次相聚,按常理,何玉凤这边自然该“入门问讳”,询问许多关于安家的要紧事;张金凤那边也该把家里的情况细细告知,这才合乎情理。怎么却说起这些闺阁里的琐碎事儿,写这么一篇看似无关紧要的文章?难道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这儿,也“江淹才尽”,没了灵感?列位看官,就像不渡海不知海水之阔,不善观水;不登山不见云雾之妙,不善观云。金、玉姐妹到了现在,并非没有要紧事可说。为何这么讲?燕北闲人早已巧妙地把舅太太这个角色安排在中间,故事的情节就足够丰富了,不必生硬地直叙。而且这一回书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有分量,处处都是安龙媒正传的铺垫,听到下一回,就知道这话不假。要是觉得不对,那燕北闲人再闲散,也绝不会浪费笔墨写这些看似多余的内容。“且听下回分解,各位拭目以待”。正所谓: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回家后又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接着上回继续说,主角是安公子。安公子本就天资聪颖、风度翩翩,再加上父母精心教养,又长期受诗书礼仪的熏陶,才没有像一般纨绔子弟那样轻浮浪荡。自从去年经历了一场惊险波折,幸运地化险为夷后,安老夫妻年事已高,守着这么一个独子,难免格外疼爱。偏偏他又同时迎娶了何玉凤、张金凤这两位才貌双全、品性出众的佳人,一时间心满意足,意气风发,想法也越来越多,开始关注起各种琐事。一个人到了成年成家,离开父母身边,即便安老夫妻再严厉慈爱,又怎能时刻照管得到?有时候兴致来了,难免会在一些小节上出现问题。

这天,安太太吩咐他为岳父母举办开斋宴,不过随口说了句“好好准备些吃的”,他就大操大办,准备了一桌山珍海味,这还勉强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但无端又准备了一桌果酒,就有些多此一举了。果然,张老夫妻不习惯这些讲究,婉言谢绝后离去,而安公子却在这桌酒席上打起了主意。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一让,他就急忙回到房中,催促仆人打扫屋子。还有个机灵的小丫鬟点上两枝兰花香,驱散张太太抽叶子烟留下的气味。

当时正值十月上旬,北方菊花盛开。安公子早早购置了许多名贵品种,在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小的菊花山,屋里也摆满了插着菊花的瓶瓶罐罐,到处都是菊花的身影。回到家后,他脱下正式的袍褂,换上一件镶着倭缎边、缀着二十四股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皮袄,外面套着一件鹰脖色摹本缎面、镶着珍珠毛的半袖坎肩,头上戴着一顶镶金边、绣满平金花纹的宝蓝帽子,脑袋后面还垂着长长的红穗子。这些过于华丽、不符合安老爷规矩的服饰,平日里是绝对不允许穿戴的。可这天父亲不在家,他就想穿戴起来显摆一番。打扮妥当后,他亲自提着宜兴花浇给菊花浇水,看到菊花山上有两枝名为“金如意”和“玉连环”的菊花,开得格外娇艳,便拿起小竹剪将它们剪下,插在书桌上的霁红花瓶里。

等了半天,还不见何玉凤和张金凤回来,他便随手拿起一本李义山的诗集翻阅。正午时分,阳光照在窗上,屋里飞进一只蜜蜂,急于飞出去,不停地撞着窗棂,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手里拿着诗集,正翻到《无题》中“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句,更觉得满室古雅芬芳,认为此时此刻,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风雅了。

正看得入神,只听窗外传来格格的声响,原来是何玉凤和张金凤手挽手回来了。安公子连忙放下书,笑着说:“你们来得太巧了,我正有件大事要和你们商量。来,坐下听我说。”他让姐妹俩坐在床上,自己则靠在书桌旁说道:“今天给岳父母准备了一桌极好的果子,没想到两位老人家没这个兴致。父母既然不在家,不如把果子拿进来,再开一坛好酒,我们三人办个赏菊小宴如何?”

张姑娘听了,率先说道:“把果子拿进来吃没问题,但依我看,酒就算了吧,毕竟不像公婆在家的时候。而且婆婆出门了,舅母虽然那么说,但我和姐姐等会儿还得去上屋照料照料。”安公子正兴致勃勃,被这么一阻拦,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神色。

何玉凤赶忙向张姑娘使了个眼色,说道:“舅母又不是外人,既然她那么说了,我们晚些过去也无妨。咱们屋里难得抽空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公子听了,这才又兴奋起来,对着张姑娘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对着美人,赏着名花,要是没有美酒,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我亲自去叫人开酒。”说完,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张姑娘皱着眉头,似笑非笑地对何玉凤说:“我的姐姐,你怎么回事?前几天跟我说的话都忘了?怎么今天又这么高兴了?姐姐有所不知,要是公公允许他喝酒,他一喝起来就没个节制,谁都拦不住。”何玉凤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刚才说的都是实在话,我岂能不知!咱们前几天话没说完,舅母就叫去吃点心,把话头打断了。我觉得咱们眼下担心的还不只是他喝酒的问题。自我来的第二天,看到他写的‘春深似海’那副对联,还有那首种梧桐的七言绝句,我就多了一桩心事,正想和你说。你比我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番话,我这两天仔细观察,发现你说得太对了。这大概是因为他心气太高,又一直顺风顺水,兴致来了,就误把轻佻当作风雅。他不知道,就算是真正的‘风雅’,这两个字也很容易误导人,而且误得不轻!如果能把持住心性,顶多成为个文人墨客;要是被所谓的风雅迷了心性,就会变成轻薄子弟。前人说‘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这话虽然有些偏激,但确实有一定道理。你看古往今来那些所谓的风雅之士,有几个能身居高位、仕途通达的?

“再看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父母悉心培养,下有你我侍奉照料,衣食无忧,正是奋发图强、追求上进的时候。可我看他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只把闺房琐事、笔墨消遣当作正经事,这已经走错路了。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如果真像行乐图里那样,一个默默无言、模糊不清的你,或者像长生牌那样,一个无知无觉、推不动的我,也就是所谓的‘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屋里没什么可风雅的,说不定还能专心读书。偏偏守着你这样的人,又来了我这样的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要是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只怕他会越来越沉迷于脂粉花香,离学问越来越远。所以古人说‘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为什么要说这些警醒的话?必定是看透了这个道理。

“我们要是不早点想办法,等他养成习惯,出了差错,到时候公婆难免会责怪我们。就算公婆因为疼爱他,原谅我们,可你我要知道,同样是做儿子、做媳妇,咱们家的情况不一样。他作为儿子,肩负的责任重大;我们作为媳妇,肩上的担子也不轻。如今,我们三人费了公婆无数心血,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既然同心同德,就不能只看重儿女私情,要坚守伦理纲常,把他激励成有出息的人。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华,辜负了公婆的苦心,也白费了你我促成这段姻缘的一番心意?”

何玉凤说到这儿,张姑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说:“姐姐看得比我长远多了。我虽说脸皮薄,碰上了也会劝他几句,当时他笑嘻嘻地答应,可过几天又照旧了。”

何玉凤说:“他现在正兴致高昂,轻描淡写地劝他,恐怕没什么用。你没看到刚才你说‘酒就算了’,他就不耐烦了吗?所以我给你使了个眼色。我打算借着今天这席酒,见机行事,干脆下定决心,好好劝劝他,你觉得怎么样?”

张姑娘说:“好是好,在姐姐面前我也不藏着掖着。不过姐姐说话有时太急,他脾气又倔,咱们得慢慢来。万一话说得不合适,被人听见传到公婆耳朵里,好像姐姐才来几天,我们就闹矛盾了。”何玉凤说:“你考虑得很周到,也是为我着想。放心吧,我自有办法让他听进去。”

张姑娘好奇地问:“姐姐打算怎么说?我听听。”

何玉凤刚要开口,脸上的酒窝动了动,脸一红,凑近张姑娘耳边说了几句。张姑娘听了,开心地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兵法,攻心为上’,又叫‘彭更有二焉’。”何玉凤又嗔又喜地看了她一眼,说:“跟你说正经事呢,又打趣我!”接着又说:“要是他真听进去了,就算我们被他说几句,也不算委屈。只要能把他引上正道,不仅满足了公婆的心愿,成就了他,也不枉我当初撮合你们,你撮合我们。这样,我的父母也对得起安家的恩情,亲家父母也没白受安家的照顾。这话要是放在别人家的姐妹身上,肯定说不出口,说不定还会互相猜疑,闹得不愉快。但你我之间,我信得过你,我想你也信得过我,所以才和你商量。你觉得呢?”张姑娘说:“姐姐,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没来的时候,就算我有想法,也没能力;现在你来了,我还担心什么?再说两个人劝总比一个人强!不用商量,就这么办!”

各位,你看这俩姑娘,真是奇特!她们可算是把“儿女英雄”这四个字牢牢抓在手里、记在心里了。

闲话不多说。何玉凤和张金凤商量妥当后,便高高兴兴地张罗起来,吩咐仆妇丫鬟摆放桌椅、餐具,清洗杯盏,又让厨房把果子端上来。刚摆放整齐,安公子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他看见戴嬷嬷在擦拭酒壶,便喊道:“嬷嬷,先放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滤酒。”原来安老爷家的酒由叶通保管,这时就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放在廊下。安公子赶忙问叶通:“滑稽呢?”叶通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不说话。安公子又问:“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过神来,问道:“请示爷,什么是‘滑稽’呀?”

公子哈哈大笑道:“真没想到,你还跟我说念过《古文观止》,难道连《滑稽列传》这篇文章都没好好读过吗?”叶通回答:“奴才读过,只知道‘滑稽’这两个字是形容人说话幽默、能言善辩的。可您说的这个‘滑稽’到底是啥东西?奴才实在不明白该怎么拿进来。”公子解释道:“可不是这么个讲法。要是只作这个解释,那为什么不叫《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叫《滑稽列传》呢?‘滑稽’其实是一种物件,就是用来滤酒的酒掣子,俗名叫‘过山龙’,也叫‘倒流儿’。因为这东西从一头把酒引出来,绕个弯儿再注到另一头,就像人说话滑溜,虽然说的可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却能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滑稽’。而且还有‘乘滑稽留’的意思,因此才叫《滑稽列传》。这下明白了吧?快去取来!”叶通没想到在忙碌中无意弄懂了一个典故,笑着说:“爷要是说让奴才取倒流儿,我这会儿早就拿来了!”公子这番不着边际的解释,大概也是一时高兴才说的。

没过多久,叶通拿着酒掣子回来。公子看着把酒滤好、封好,这才走进屋子。一进屋,就看到桌上摆满酒菜,两位佳人相伴,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心里十分欢喜。又瞧见正面摆着一张大椅子,东西两边各有一张小凳子,便说道:“这主位自然是给我留的了?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一抬腿从椅子旁边的栏杆上跨过去,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椅子上。刚一坐下,就大声喊:“酒来!酒来!”没想到这时,张姑娘捧着酒壶,何小姐举着酒杯,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他连忙说道:“哎哟!怎么搞起地方官的那套礼仪来了?”何小姐解释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设宴嘛!”听了这话,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在座位旁深深作了一躬,把姐妹俩逗得笑着躲开。只听张姑娘又说:“姐姐敬的这杯酒,你可得干了。”公子接过酒杯,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拿回酒杯,把壶递给何小姐,又照样斟了一杯酒送过去。公子说:“这有先例了,不用再让。”说着又一口气喝完,然后就想接过酒壶回敬姐妹俩。两人立刻严肃起来,说道:“这可不行,让人笑话。还是让丫头们斟酒吧。”

公子只好回到座位上,何玉凤和张金凤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侍女们按照座位依次送上酒来。公子端着酒杯,左看看右看看,望着姐妹俩说:“请!”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拍手感叹道:“这真是人生第一大乐事啊!”

何小姐笑着说:“这个说法用得恰当,咱们这堂屋正缺一块匾额,等喝完酒,不如趁着兴致写一块挂上?”公子问:“用什么字好呢?”何小姐回答:“四乐堂。”公子疑惑地问:“为什么叫‘四乐’?”何小姐解释道:“你把这顿酒当作第一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算第三乐;再加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不就是‘四乐堂’了?”

公子听出这话话里有话,不太顺耳,就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说:“还是先喝酒吧。”接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还向姐妹俩示意碰杯。何小姐说:“这么喝下去,容易喝醉,咱们不如行个酒令吧。”

这句话正合公子心意,他连忙说:“好主意!咱们行什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两枝好花,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拿来玩击鼓传花怎么样?”姐妹俩心里明白公子这是拿她们的名字打趣,但装作不懂。张姑娘说:“这个令行不通。第一,按照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来没有乐器。就算现在让人出去找,也只听说过背着鼓找鼓槌的,没听说拿着鼓槌找鼓的。就算找到了,我们没玩过这个,想来也得有个会打鼓的,打出快慢节奏,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是交给丫头婆子们打,不就把这么好的酒令变得没风雅了?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以你刚才说的名花、美人、美酒作为令题,想个玩法,这样岂不更风雅?”

何小姐马上赞同:“有道理!现在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仿照东坡令,每句后面要押本韵,再缀上一句七言诗,不能用那些关于花、酒、美人的俗套句子,都要贴合我们三个今天的情景。你觉得怎么样?”公子听了,高兴得眼睛发亮,心花怒放,差点连自己什么情况都忘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敲着桌子说:“好啊,好啊!太合我心意了,就按你说的办!”

张姑娘见公子兴奋得没了分寸,只是低头抽了口烟,从鼻子里缓缓吐出烟圈,笑着不说话。何小姐向来口才好,性格直爽,今天又故意表现得十分高兴,只见她坐在座位上,鬓边的花朵随着动作晃动,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公子那些打趣的话,她好像根本没在意。

只听她对公子说:“这个酒令是我和妹妹想出来的,我们俩就不参与了。再说‘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哪有我们俩出令的道理,自然该从主位开始。”公子喝了酒,心情畅快,巴不得马上开始行这个新酒令,不用别人让,自己先喝了一杯令酒,想了想,说道:“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何玉凤和张金凤相视一笑,齐声称赞:“好!”各自喝了一口面前的酒。

公子顺着次序向张姑娘拱手道:“该你接令了,桐卿。”张姑娘说:“我不能越过姐姐。”何小姐也不推辞,对公子说:“我们俩可说不出你那么风雅的句子,只要押韵就行。”公子说:“慢着,慢着!还得讲究平仄,合乎道理,才算数。”何小姐说:“那是自然。平仄我还弄得明白,道理多少也懂一点。”于是说道:“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刚说第一句,公子就皱着眉头摇头说:“太俗!”何小姐也不跟他争辩,接着说第二句:“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撇着嘴说:“太迂腐!”何小姐又说第三句:“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连喊道:“丑!丑!丑!丑!你这个令别行了,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快把那杯酒喝了,这事就算了!”何小姐说:“这么好的令怎么就不合您的意了?论平仄,平仄没错;论道理,道理也有。怎么反倒罚我酒?”公子大笑着说:“我倒要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道理?”何小姐说:“既然让我说,咱们先讲好:我说得没道理,我认罚;要是有道理,你认罚。怎么样?”

公子说:“说得有理,我喝一大杯;没道理,就得按金谷酒数受罚。估计你也喝不了那么多,至少罚三杯,而且不能耍赖。”张姑娘说:“就这么定了。我给姐姐担保,姐姐要是耍赖,不光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说:“那就‘姑妄言之妄听之’吧。”

何小姐见公子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趁机把座位挪了挪,侧过身子斜着坐好,望着公子说道:“既然你问了,这其中确实有一番不小的道理。你要是不嫌我啰嗦,我就细细讲给你听。你刚才跟妹妹说:‘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看得出你觉得美人、名花、美酒难得,良辰美景更是难得。这话要是没有点真见识,还真说不出来。不过,你也得替美人、名花、美酒想想:它们要成为美人、名花、美酒,谈何容易?也得遇到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才算它们的知音,它们也才能更显光彩。不然,你只顾自己欣赏、享用,各干各的,这良辰美景也就没什么乐趣可言,彼此毫不相干,还算什么风雅?何况这些东西,每一样都不是上天轻易赐予的。就算有幸有了美酒,又愁没有名花可赏;有了名花,又愁没有美人相伴;就算三样都有了,更难得的是美景、良辰能同时出现。说到现在,大爷,你生在太平盛世,又正值壮年,衣食无忧,住着宽敞的大房子。我和妹妹虽说算不上大美人,但也不是丑女;眼前的花和酒,也不是普通的野花、劣酒;再加上今日的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想要的都有了,心愿也都满足了。可要知道‘天道岂全,人情岂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连‘杯中酒不空’都难保,又怎么能保证‘座上客常满’呢?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这些美好长久一些,安稳地享受它们才是。”

公子疑惑道:“咱们正喝酒寻乐呢,怎么突然发起这样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摇头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妹妹,一个是乡村姑娘,一个是孤女,能承蒙上天眷顾,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要是还不知足地感慨牢骚,那就是‘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可我们身为女子,又能做出什么大事业呢?无非就是侍奉公婆、辅佐丈夫、养育子女、操持家务、精打细算过日子。只有把这几件事都做好,才算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来了这几天,发现家里的事务暂时不需要我们过多操心,眼下也没有子女需要教养。首要的就是侍奉公婆,这件事我和妹妹一定能做好。只是担心你的前程,我们俩有些力不从心,这才成了我们的一桩心事。”

公子笑着说:“这从何说起?你们这是‘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故意提醒、劝导)。有何萧史这样豁达大度的妻子,又有张桐卿这样心思细腻的伴侣,还怕帮不了我安龙媒?我倒想问问二位,打算怎么帮助我,又要把我辅佐到什么程度,才能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认真地说:“不是我谦虚,咱们之间也用不着说客套话。我觉得人生就像梦幻泡影、石火电光,转瞬即逝。就拿我们三个人来说,从去年在能仁寺初次相遇,到青云山再次相聚,再到今天,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我们各自经历了多少坎坷,时光就像落花流水一样匆匆流逝。如今我们有缘成为一家人,我和妹妹首要的就是帮你考上举人,再中进士,点上翰林,先完成读书人的基本追求。至于以后的荣华富贵,虽说有命运的安排,但‘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知道‘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是为了解决生计;娶妻不是为了奉养双亲,但有时也有这个目的)。到那时,你能高官厚禄,我们也能更好地孝顺父母。这么看来,我刚才说的‘插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哪一句没有道理?你一开始说‘俗’‘腐’‘丑’,我倒想问问,怎样才算是不俗、不腐、不丑?要是你的想法真有那么高深奇妙,我们俩又该怎么帮你呢?”

公子听了,仰头大笑,说道:“迂腐!迂腐!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发愁,原来是为了这两件事!要说考取功名,不瞒你们,我安龙媒从考秀才开始,就没经历过第二次落榜,想中举人、进士也没那么难。凭父亲教我的学问,我觉得进入翰林院就像捡东西一样容易。说到赡养父母,我们家也不是等着那点钱粮过日子的,光是庄园周围的几亩薄田,就足够一家人生活。更何况父亲从淮上回京时,承蒙各位朋友赠送,加上邓九公最近给的,差不多有四万两银子。难道还不够父母安享晚年吗?何必想那么远!”

何小姐反驳道:“你把进入翰林院想得也太容易了!不管你学问多高,未必比得上公公。你看看公公就是个例子。至于家里的经济情况,我在娘家时,听婆婆和舅母说过,庄园周围的地原本是我们家的老圈地,以前很多,但年深日久,有的流失了,有的被人隐瞒,再加上公公不擅长管理,下人也不专业,甚至还有庄头私自典当、变卖,现在剩下的恐怕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如果真是这样,这点收入根本入不敷出。等我嫁过来后,仔细一问才知道,自从公公回京,家里的人口没减少,开支也没节省,现在还多了我和妹妹,还有亲家父母,再加上我家的宋官儿和奶娘家三口人,一下子就多了七八口人。俗话说‘但添一斗,不添一口’(增加一斗粮食容易,增加一口人难),日子长了,以后只会增加人口,这点家业怎么够?再说你说的那笔银子,公公回京路上的路费、回家安置的费用,再加上我和妹妹的婚事,花费可想而知。就算有三四万两银子,又能支撑几年?如果不早点筹划,等以后周转不开,难道要让公公重新出去奔波赚钱养活我们?还是让婆婆节衣缩食,过艰难的日子?”张姑娘在一旁附和道:“姐姐说得太对了,想得长远又透彻!不管大户小户,很多都有这个问题。”说话间,公子又喝了三杯酒。

且慢!为什么安公子不了解自家的情况,何小姐却一清二楚?何小姐就算精明,也不至于这么了解,安公子就算糊涂,也不该如此一无所知,这该怎么解释?

各位,其实道理很简单。何小姐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现在生活安定了,依然居安思危,一心想把家庭经营好,做出一番事业。而安公子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体会过生活的艰辛?后来虽然出门走了一趟,但也只是见识了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没增长多少实际的见识。回到家后,又事事顺利,日子越过越舒坦,看到乌克斋、邓九公这些人出手阔绰,就把世事想得太简单了。那他以前那些孝顺父亲、坚守道义拒绝婚事,以及在淮上和家里训诫张姑娘的行为,难道不是一个天真重情、品行端正的好子弟吗?为什么现在变得如此轻狂放纵呢?这也不难理解。他以前的行为,是天真本性中带着书生气;现在这样,是因为接触了外界,受了世俗影响,变得世故了。不过好在他还有那点书生气,才没有去吃喝嫖赌,变成花花公子,只是有些狂傲不羁。一般年轻人都会经历四重关卡:懂事是第一关,走出书房是第二关,成家是第三关,进入官场是第四关。每过一关就会有变化,变好了就能有所成就,变不好就容易迷失。如果能始终保持本心,一定能成大器,但这样的人很少。只要变了之后,还能听从父兄教导、师友规劝、妻子的建议,慢慢改正,也还有希望回到正途,但这样的人同样不多。

先别闲聊,打断了小夫妻三人的谈话。再说安公子此时正兴致勃勃,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只是在何小姐面前,他和在张姑娘面前不太一样。自从去年见面,他心里就对何小姐有些特别的感情,虽然没有明确表达,但一直是爱中带敬,敬中带畏。而且何小姐说的话堂堂正正,一时也反驳不了,只好说:“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最近还得出去拜访几天客人,等忙完这段时间,过了冬天就是过年,等明年开春,我一定认认真真地用功读书。”

何小姐劝说道:“你这话就像那个笑话里说的:有个人懒于读书,写了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难道没听说过‘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君子看到合适的时机就行动,不会拖延)?怎么尽说些将来的话?我和妹妹的意思是,等公婆回家,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你就花两天时间拜访客人,回来后把那些饮酒赏花、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还有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所有对修身养性没好处的事,都先放下。甚至连儿女情长的事,也暂且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做正经事,埋头苦读。转眼就是明年的乡试,再转眼就是后年的会试,如果能顺利高中,再成为翰林,进入翰林院。别的不说,你看公公现在身体硬朗,却突然辞官,说不定就是一心盼着你能出人头地。要是真有那一天,也能慰藉老人家多年的期望,让他心里的郁结得以舒展,你这不就是个孝顺父母的好儿子吗?俗话说‘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内,不愁做不到高官。到那时,既能荣耀地赡养父母,又能问心无愧,也能实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理想。这三件人生乐事都做到了,我觉得就算是拥有金谷园(形容奢华)、肉屏风(形容奢靡)也不是难事。算起来,十年后你才三十岁,依然年轻有为,也不算辜负了青春时光。到那时,咱们再对着美人,喝着美酒,赏着名花,尽情享乐!这屋里‘四乐堂’的匾额也就能名副其实了。不然,现在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以后恐怕就会‘愁深似海’!到时候,我们俩只能无奈叹息,你现在所谓的风雅,也会荡然无存。那时你自顾不暇,还怎么想着‘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期盼日后有所成就,保护伴侣双宿双飞)呢?”

何小姐正色道:“这番话可不是因为这顿酒才说的。自我嫁过来第二天,看到你写的那些诗文,就觉得不妥。这几天更发现你越来越言辞尖酸,举止轻浮,和从前温文尔雅、稳重厚道的样子判若两人。这可违背了公婆教养你的初衷,我和妹妹为此十分担忧。好几次想劝劝你,可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正好借着这桌酒席,刚才妹妹不过说了句‘酒就算了’,你就不耐烦。照这样优柔寡断、沉溺享乐下去,我们实在觉得不行。所以我们俩商量好了,就着你方才的话,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劝劝你。只是不知道大爷你听得进去,还是听不进去?”

安公子听了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温和。他沉着脸,耷拉着眼皮,抿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身子往后一挪,歪着头问何小姐:“听得进去又怎样,听不进去又能如何?你倒说说清楚!”他心里盘算着,想借此树立威严,震慑一下何小姐,觉得如今的何小姐总不能拿他怎样。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何小姐岂是轻易能被震慑住的?

何小姐不慌不忙,声调提高了些说道:“你若听得进去,家里的大小事务,从侍奉公婆、应酬亲友,到操持家务、管理钱财,这些都交给我们姐妹俩。侍奉公婆是我们首要的责任,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任凭你责备;外面的人情往来我来处理,家里的琐事妹妹负责。让公婆安心享福,你只管专心读书。只要你能做到这点,我们就算给你暖脚挠背、打扫屋子,也心甘情愿,还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要是听不进去,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反正这院子就这么大,我们姐妹俩退到南边那三间倒座房去住,随你在这儿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我们绝不干涉。白天我们就去上房侍奉公婆,晚上回房做针线,这样过日子也能打发时间,省得到头来耽误了你,还辜负了公婆的期望,落得一身埋怨。”

各位听听,何小姐这番话,用市井上的话说,就是把话挑明,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安公子原本高高兴兴地办酒局,没想到演变成这样一场煞风景的争执。况且他年轻气盛,心高气傲,脸皮又薄,当着一屋子丫鬟仆人,被何小姐像训晚辈似的数落了一顿,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下不来台。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脖子和脸颊涨得通红。

他刚要开口反驳,张姑娘赶忙说道:“大爷,姐姐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句句都是为你好,你可别犯倔。先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再说话。”安公子扭过头,没好气地说:“哦,敢情你还有话说?”张姑娘耐心解释:“姐姐说的就是我想说的,这种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就算让我说,也说不出这么透彻。现在听与不听,后果如何,姐姐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我还能说什么?非要说的话,我只有一句:你自己选吧。”

安公子起初以为何小姐只是一时兴起,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拉着张姑娘壮声势,倒没怎么怪张姑娘。可看到她再三帮腔,还说出这番话,突然觉得和自己同床共枕一年多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倒向了何小姐那边,心里又羞又愧又恼,脸都气黄了。第一反应就是想发作,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局面,虽说不是‘双拳敌不过四手’,可‘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人家说得确实在理。要是闹起来,父母回来肯定知道。母亲本就把两个媳妇当成宝贝,她们这番话再让父亲听见,哪一句不是老人家爱听的?只怕父母反而要教训我一顿,那我可就输得彻底了,这不是好办法。可要是忍气吞声,答应下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几间小屋子,难保她们不会经常唠叨,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干脆不理她们,看她们能怎么样?我再偷偷按她们说的做,慢慢把那些闲事儿放下,专心做正事,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妥:“这招对张姑娘或许有用,她脸皮薄,说不定会服软。但何小姐可是说到做到的性子,万一她真带着张姑娘搬走了怎么办?看这情形,她俩穿一条裤子,一个走了另一个肯定跟着走。到时候屋子里就剩我和嬷嬷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再说,面对这两个如花似玉、温柔可人的妻子,我怎么忍心真的冷落她们?良心上也过不去啊!”安公子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真是俗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儿子,既然有父亲那样的酒量,自然也有父亲那样的胸襟。只见他立刻收起怒容,脸上挤出笑容,对金、玉姐妹说道:“受教了!这么说来,这个酒令确实有道理,算我输了。我刚才说输了就喝一大杯,现在就喝给你们看,这下总没话说了吧?”说完,扭头吩咐丫鬟:“花铃儿,把书阁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

杯子拿来后,他拿过酒壶,满满斟了一杯。何玉凤和张金凤见他真要喝这么一大杯酒,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何小姐连忙劝阻:“自家屋里说句玩笑话,何必当真?多没意思!喝这么多酒,别伤了身子。”张姑娘也劝道:“算啦。姐姐才来几天,既然这么说了,你真喝这么多,也不怕折煞我们?”安公子却不理会,双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向她们晃了晃空杯子示意喝完了。这一下,羞得姐妹俩脸颊绯红,齐声说道:“是我们不好,话说得太急了!”

没等她们说完,安公子按住酒杯,郑重说道:“酒我喝了,我安龙媒一定听你们的话。明年乡试中举,后年会试进士,进了翰林院,少不了给你们挣来诰命封赏。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位怎么帮我打理家业、孝顺父母!咱们三个人,谁要是做不到今天说的这些,就拿这个杯子作榜样!”说着,抓起玛瑙酒杯,“唰”地一声朝门外的石头台阶摔去。本以为这一摔,杯子肯定会摔得粉碎,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从台阶下冲上来,双手抱住了酒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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