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共秋?”
心脏毫无征兆地停跳了一拍。
仿佛正常运作的机器零件卡顿,谢共秋没能在花祈夏第一次喊出他全名时作出反应,他在吸纳这句混着辛辣的“谢共秋”,分解她的情绪。
一句话就像给他脖颈间套了一根“哗啦哗啦”的铁链,他从命如流地把头递进去,跟随女孩的舌尖,剥开自己的皮——
“你为什么来了?”
“来参加法医讲座。”似是怕花祈夏不信,他展示了手机上的邀请函,尽管是局里的一块烫手山芋,被谢共秋主动捡去了。
“为什么来参加讲座?”
链条被一寸寸勒紧了。
谢共秋喉结滑动:“因为……想见见你。”
“为什么想见见我?”
醉酒的人疑惑而倔强地盯着他,她手里的那朵洋牡丹花瓣被昏暗的光线吞噬,最里面的花蕊像烧过的灰烬。
花祈夏拿着这朵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步步紧逼,卸掉链条上的一枚卡扣——
越收越紧,谢共秋的锁骨一寸寸滑过火舌舔舐般的涩疼:他开始感知到夏夜燥热的温度,那是顺着额角鬓发里淌出的一滴汗。
狭窄的楼梯间里昏暗潮热,他们仿佛坐在一条正在奔跑中的黑狗的背上——
空气里飞扬的尘土味、霉腥气与酒精混合发酵,被洁癖拘束的谢共秋感觉到后背沁出的汗珠,顺着沟壑般的脊线洇透了衬衫,但他的肌肤依然如常态的冰凉。
他无可忍受,无知无觉的眼前人还在一遍遍追问,“为什么来?”“为什么想见我?”
这些话残酷地拆掉链条上越来越少的空间,男人感受到被扼制住呼吸的威逼感,好似窒息在他二十多年为自己挖掘的深潭里——
生理上的洁癖足以忽略,然而在心理上,这一刻的谢共秋与远在千里之外另一个水火不容的男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共性。
他为什么要来?
他为什么想见花祈夏?
逼促炎热的昏暗,冰凉的栏杆与台阶,两个人之间愈发稀薄的氧气,以及悬殊又怪异的力量差距……无话轮组织与恰当词汇选择,无适当场合与时间,谢共秋听见体内滋长的火焰在烧燎——
一个近乎完美的“吊桥效应”触发点。
但喉结间无形收紧的冰凉让男人清醒地沉浮在冰火两重天的博弈里,他不能,不愿意,也无法突破生理与心理上的准则:她值得的不是趁火打劫的觊觎,不该是这里的黑,这里的灰尘和霉斑——
不该是在这里一句无法清醒的“我喜欢你”。
想给她更好的,更干净、更正式的。
让她刻骨铭心,即使忘记也要留下一道氧化般的痕迹。
而不是清醒后了无留痕。
也许这就是一种无耻至极的共鸣吧,他和燕度谁更自以为是,更卑劣呢?克制反压野性,肮脏威逼干净,冰山一样的男人鬓角不断沁出的潮湿,也许此刻让他遭受的折磨更深。
花祈夏“嗯?”了声,她醉了后灵魂里的直白与纯粹被无限制地催生放大,占据神经与意识,宛如在大风天果断又直接地收回手里的风筝线——
就像她直截了当地告诉谢共秋不能打断她的话,花祈夏将手里的线穿过名为“答案”的针眼。
醉酒的晕眩让她无法记得自己要得到一幅什么样的绣盘,只记得自己要问些什么。
可谢共秋不回答。
笔直的思路就让她自己去找答案了——
“……祈夏。”
谢共秋齿关发涩,原本清冷的嗓音带了些许的哑,那根“链条”在他心脏上蓦地收紧!血液轰然倒灌,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倒映着花祈夏抬起、靠近的手。
撕拉。
他听见自己的气管同时被锁链切断的声音,后脖颈与发丝间的汗几乎瀑布似的流淌下来。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脸红呗。】
脸红了吗?
花祈夏看不清。
她迟缓又执着地开始解题。
尽管连步骤都是随意而朦胧的,丝毫不严谨。
“你在……干什么。”
楼道里太黑了,光线被剥夺,她只能依稀描摹出眼前人身体的轮廓。
花祈夏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脚踝保持平衡,潮湿的霉味与呼吸一同发酵,酒味与巧克力甜香交融——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体温上升呗。】
体温……
花祈夏依照直线的思维抬起手——
指腹先是接触到干热的呼吸,然后向前——摸一段皮肤紧绷的脖颈,依旧是冰冰凉凉的,反而自己掌心湿汗滑腻:
她好像触碰着一片铮鸣作响的玉石簧片。
那枚簧片如刚从雪山深处开采出来的冰玉,花祈夏的尾指感受到它从冰川下被唤醒时汹涌的“怒气”,颤动得仿佛带有玉石俱焚的力量,连同她的指尖都不住地抖。
“祈……”
解题,还没有找到结果。
如果在一张卷子的阅读理解中,超过半数的选择被pass,那么答题的人几乎就可以获取答案了:而严谨的花祈夏还想试图筛过每一个选择——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心跳加快呗。】
心跳?
那心跳有没有……
手腕被捉住了。
花祈夏迷惑地眨了一下眼,看着她的“答卷”抬起手,她的手指触碰到他手背上一下一下朝外鼓动的血管,像拴着一只暴躁的动物。
“答卷”本人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好像很生气,怒火几乎燃烧他的气管,掐在她手腕上的掌心慢慢变得滚烫。
喝醉了的人眼睛明亮,茫然与不解从里面溢出来,谢共秋舌根干涩,太阳穴里的青筋撞击单薄的一层皮,连单膝跪地的那条腿都紧绷出石头的硬度,处处都在黑暗里,宣召他的“怒火”——
“别再……碰我。”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哦对,还有动不动就想和你有肢体接触。】
“祈、夏。”
濒临极限的“链条”如铁爪,死死箍紧某些人的上颚,禁地里滋生难看,血色翻涌的眼睛在黑夜里狰狞,然而他哑声温柔,汗水滴落,“别再动我。”
“……哦。”
解题结束。
花祈夏半边身子浸泡在灰银色的夜幕里,她不知道自己激活了怎样燥热翻滚的禁地,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正用什么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规则。
手腕上的力道蓦然一松,新鲜的空气重新贴上皮肤,那里不知道是谁的汗水,在花祈夏健康活跃的脉搏上跳动,凉的,冰得她大脑皮层一紧。
“啊。”
花祈夏扶着栏杆站起来,手里的花朵半垂着,“脸……不红,凉的,不碰……啊,原来你不喜欢我。”
她迟缓地眨眨眼,头昏脑涨,在困顿来临前自己找到了答案,但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想做什么,在做什么。
在迷离晕眩的醺蒸里,女孩疑惑地垂眸看着脚边的黑影。
好像一只奔跑得筋疲力尽,匍匐在她脚边喘息吐血的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