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三辆青幔马车徐徐前行。
秋风掠过道旁金黄的稻田，掀起层层波浪，几只麻雀扑棱棱从穗间飞起，又落在远处的槐树枝头，惊落几片半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为首的马车上。
首辆马车内，柳烟斜倚绣花软枕，杏色襦裙下腹部隆起如抱满月。她微微侧首，一缕青丝垂落腮边，更衬得肌肤如雪。
陆昭阳端坐其侧，纤纤玉指轻搭在师姐腕间，眉尖微蹙：\"脉象略虚，气血不足，待到了驿站，我为你熬一剂归脾汤。\"语声似清泉滴落玉盘，又带着几分医者特有的沉稳。
车帘微动，许延年自车窗外递进一个鎏金水囊：\"温水。\"
他今日着了件靛青色骑装，腰间悬着青锋长剑，乌发用一根素银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被晨风撩起，更添几分英气。剑眉下，一双凤眼含着温柔笑意，正专注地望着车内人。
陆昭阳接过水囊，指尖不经意触到许延年的手背，唇角不自觉扬起：\"多谢。\"旋即将水囊递给柳烟，轻声道：\"师姐饮些温水润润喉。\"
柳烟接过水囊，眼波在二人之间流转，唇角噙着促狭笑意：\"许大人当真心细，连水温都试得恰到好处。\"
许延年闻言，眼角微微弯起，露出个极浅的笑涡：\"娘子教导有方。\"说罢策马向前，背影挺拔如松。
次辆马车中，陆寻正闭目养神，银须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陆钰端坐如松，修长的手指翻动着《本草经集注》的书页，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眼中闪过一丝沉思，陆阿桂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湘妃竹折扇，扇骨在他指间翻转，绘着墨兰的扇面时开时合。
\"师兄，\"陆阿桂忽然凑近陆钰，\"你说小师妹如今嫁了人，还会不会像从前那般冷着脸？\"
陆钰头也不抬，只是唇角微扬：\"你且自己去瞧。\"
\"我瞧着许大人待她极好。\"陆阿桂摇着扇子，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今早我还看见他亲手为师妹绾发。\"
陆寻忽然睁眼，捋须笑道：\"昭阳性子内敛，得此良配，为师甚慰。\"
末辆马车上堆满箱笼，许义赶车，许府的老嬷嬷周氏坐在车辕处，双手捧着个鎏金暖炉，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前面的马车——这是许延年特意安排照料柳烟的。
老嬷嬷望着前方并肩而行的璧人，不由想起几日前许延年嘱咐她时的神情。
\"周嬷嬷，\"彼时的许延年立在廊下，晨光为他俊挺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柳师姐有孕在身，路上需您多费心。\"
老嬷嬷至今记得自家少爷说这话时，眼中那掩不住的温柔。谁能想到昔日大理寺冷面少卿，如今竟会为妻子的事如此上心？
\"前方枫林处有茶棚，且歇息片刻。\"许延年清朗的声音将老嬷嬷的思绪拉回。
他勒住缰绳，指着不远处一片如火枫林。在秋风中格外清晰。说话时眼角微微上扬，流露出几分期待。
枫叶初染丹砂，似晚霞栖于枝头。众人下车活动筋骨，柳烟扶着腰缓缓踱步，陆昭阳紧随其后，素白裙裾沾染了几片红叶也浑然不觉，只专注盯着师姐的脚步，生怕她有个闪失。
\"师妹不必如此紧张。\"柳烟回眸浅笑，伸手拂去陆昭阳肩头落叶，指间在她发间停留片刻\"我身子尚好，倒是你这一路都没好好休息。\"
陆寻捋须望着两个爱徒，眼中盛满慈爱：\"昭阳，去给你师姐煮盏红枣茶来。这秋风虽爽，却也干燥。\"
茶棚虽简陋，却收拾得窗明几净。陆昭阳向老掌柜借了红泥小炉，从绣花药囊中取出几味药材，素手轻扬间，药材已入陶壶。
许延年静立一旁，适时递上青瓷茶盏，二人配合无间，竟不需只言片语。
\"许大人待师妹真是体贴入微。\"陆阿桂用手肘轻碰陆钰，压低声音道，\"你瞧，连师妹要什么都知道。\"
陆钰头也不抬，只是唇角微扬：\"嗯。\"手中书卷又翻过一页，却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那对璧人。
茶香混着药香在林间氤氲。陆昭阳捧着茶盏走到柳烟身侧：\"师姐趁热饮。\"声音温柔似水。
柳烟接过，轻吹茶汤：\"记得儿时哄你吃药，总要备一碟蜜饯方肯入口。\"眼中满是追忆之色，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陆昭阳眸中泛起暖意：\"师姐待我最好。\"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如今该我照顾师姐了。\"
许延年走来，手中捧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胡麻饼，先垫垫胃。\"他俯身时，一缕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俊逸。
柳烟眼波流转，促狭地看着师妹：\"许大人当真是心细如发，连师妹爱吃什么都记得这般清楚。\"
陆昭阳耳根染上绯色，接过胡饼细细掰成小块，递到柳烟手中：\"师姐尝尝，还热着。\"
柳烟接过陆昭阳递来的胡饼，小口品尝，\"这手艺倒让我想起玉门关内老字号。\"
重新上路时，夕阳已西沉。枫林在暮色中如火如荼，马车穿行其间，恍若游走于丹霞之中。
陆昭阳轻掀车帘，远望终南山方向，眼中泛起思乡之情。
\"想谷中了？\"许延年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问道。他俊美的侧脸在夕阳映照下镀上一层暖色，眼中盛满柔情。
陆昭阳微微颔首：\"三月未归了。\"顿了顿，\"药圃里的忍冬该结籽了。\"
许延年伸手拂去她鬓间一片枫叶：\"归谷后，我帮你采收。\"声音低沉，\"你说过，忍冬需在晨露未干时采摘最佳。\"
暮色四合时，一行人抵达官驿。这是处三进大院，马厩中几匹驿马正低头嚼着草料，檐下风灯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五间上房。\"许延年向驿丞出示太傅府令牌，声音清朗有力。
他说话时腰背挺直，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驿丞连忙躬身，双手接过令牌：\"大人放心，早已备妥。\"
说着引众人入内，又转头交代道：\"热水饭食即刻送来，还请诸位稍候。\"
陆昭阳搀扶柳烟进了上房，周嬷嬷已手脚麻利地铺好锦衾，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安息香点上：\"此香安神，最宜孕妇。\"
许延年与陆寻立于廊下闲谈。夜风送来远处松涛，陆寻仰观星象，忽道：\"昭阳这孩子，素来寡言，心中却比谁都明白。\"
许延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纸上映出陆昭阳为柳烟掖被角的剪影：\"她很好。\"短短三字，却饱含深情。\"能娶昭阳为妻，是延年之幸。\"
陆寻满意地捋须：\"明日过青峰峡，山路崎岖，需嘱咐车夫缓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昭阳最是挂念她师姐的身子，这一路怕是都没好好休息。\"
\"师父放心。\"许延年唇角微扬，\"我已命人先行探路，必保万全。\"
陆阿桂提着食盒自厨房归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驿丞娘子特意炖了参鸡汤，说是给孕妇补身。\"
他掀开食盒盖子，热气腾腾的鸡汤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我尝了一口，味道甚好。\"
屋内，陆昭阳接过食盒，先以银匙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片刻，方递给柳烟：\"温度正好，师姐慢用。\"
柳烟摇头轻笑：\"你这谨慎性子，当真一点未改。\"却还是接过碗盏慢慢饮尽，\"不过有你在旁照料，我确是安心许多。\"
夜深人静时，陆昭阳披衣起身，轻手轻脚来到院中。
秋夜星河璀璨，银河如练横贯天际。她仰首观星，恍惚间似回到医仙谷的夜晚，那时她常独自一人坐在药圃边，望着同样的星空。
\"睡不着？\"许延年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他披着墨色外袍，发丝松散，显是匆忙起身寻她。
陆昭阳微微摇头：\"观星象。\"素手指向北方，\"紫微明亮，明日当是晴日。\"
许延年站到她身侧，自然而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秋夜寒凉，莫要久站。\"说着将外袍解下，轻轻披在她肩上，\"你若是着凉，我该心疼了。\"
二人静立院中，虽无言，却心意相通。许延年的手始终温暖地包裹着她的，在这静谧秋夜里，两颗心靠得极近。
次日拂晓，薄雾笼罩驿站。众人早早启程，向青峰峡进发。山路渐陡，两侧峭壁如削，偶有山泉自石缝渗出，叮咚作响。
\"需要缓行。\"陆昭阳掀起车帘嘱咐车夫，\"颠簸不利于师姐。\"
许义与许延年骑马在前探路，许延年不时回首查看。正午时分，他在一处平崖边挥手止住队伍：\"在此稍歇。\"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快步走到柳烟乘坐的马车前，亲自搀扶。
崖边视野开阔，远山如黛。陆寻下了马车，活动筋骨，指着东南方：\"那边便是医仙谷所在。\"
陆昭阳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群山环抱中一片苍翠，雾气氤氲，恍若仙境。眼中不由流露出眷恋之色，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柳烟在周嬷嬷搀扶下缓缓踱步，忽然驻足：\"你们听，可是水声？\"
众人静听，果然有潺潺流水声。陆阿桂雀跃道：\"定是飞虹瀑！我去取水！\"说着拎起水囊就跑。衣袂翻飞间已跃过几块山石。
陆钰皱眉：\"莽撞。\"却快步跟上，生怕师弟有个闪失。他虽言语简洁，眼中关切却是真切。
不多时，二人归来，水囊中盛满清泉。陆阿桂献宝似地递给柳烟：\"师姐尝尝，比长安井水甘甜多了！\"他额上还挂着水珠，显然是迫不及待地尝过了。
陆昭阳取出银针试过，确认无毒，方允众人饮用。
许延年看着她严谨的动作，眼中满是赞赏与爱意：\"娘子做事，总是这般周全。\"
柳烟浅尝一口，眸中一亮：\"果然清冽。\"她将水囊递给陆昭阳，\"师妹也尝尝，这水带着股甜味。\"
歇息过后，继续赶路。山路越发崎岖，马车颠簸不已。陆昭阳让柳烟靠在自己肩上，一手护住她腹部：\"忍忍，快到了。\"声音温柔而坚定，另一只手牢牢抓住车壁上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日暮时分，医仙谷终于映入眼帘。谷口两株千年古松如卫士矗立，石板小径蜿蜒而入，两旁野菊怒放，金黄一片。
\"到家了！\"陆阿桂第一个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口气，\"还是谷中舒坦！\"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山谷。
陆钰扶着师父下车，陆寻深吸一口气，满面欢欣：\"山中气息，果然不同。老朽这把骨头，还是最适合待在药香里。\"
陆昭阳搀着柳烟缓步走向竹舍，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踏实。她目光扫过熟悉的药圃、石径、竹亭，眼中有些湿润。
许延年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娘子挺直的背影，知她是真的归家了。他嘴角噙着笑，眼中满是柔情。
竹舍依旧，药圃中药草茂盛。陆昭阳松开柳烟，快步走到一株金线莲前，指尖轻抚叶片：\"叶脉如缕金，边缘缀紫纹，长势甚好。\"她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欣喜，弯腰仔细检查每一片叶子。
许延年踱至她身侧，衣袂轻拂间已蹲下身来：\"这便是上次来时所见那株？经年风霜，风姿更胜往昔。\"
他凝神细观，但见那金线莲叶片卵圆，正面暗绿透紫，背面淡紫，叶脉金光灿然，宛若巧匠以金线绣就。
陆昭阳指尖轻点叶片，难得温言：\"此物最是难得，幽谷十年方成。其性甘凉，可平肝息风，宜治惊痫眩晕。若配天麻，更能通络止痛。\"
许延年凝视珍草，目光专注：\"确是稀世珍品。\"晚风拂过，金线莲轻轻摇曳，叶脉间流转着夕阳余晖，恍若仙家灵药。
柳烟在廊下竹椅落座，笑看师妹细心检视药圃。周嬷嬷已熟门熟路地生火烧水，不愧是许府派来的得力之人。
夜幕低垂，医仙谷中灯火温暖。陆阿桂亲自下厨，烹制山中特有的药膳。许延年与陆昭阳在旁协助，配合默契。
\"盐。\"陆昭阳伸手，眼睛仍盯着锅中的食材。
他站在她身侧，适时递上她需要的每一样东西，：\"给。\"他唇角含笑，眼中满是宠溺。
陆钰倚门而立，难得展颜：\"师妹有人照料，师父可安心了。\"
陆寻坐于主位，捋须颔首：\"正是。昭阳性子冷，能得延年这般知冷知热的夫君，实乃天作之合。\"他目光扫过忙碌的众人，最终停留在许延年身上，眼中满是满意。
饭桌上，山野时蔬配药膳，清香扑鼻。陆阿桂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陆昭阳做的蕨菜：\"还是小师妹手艺最佳！这蕨菜炒得恰到好处，又嫩又脆。\"
柳烟打趣道：\"师弟在长安时可没少吃，怎还这般馋相？\"
众人哄笑，连一向严肃的陆钰也唇角微扬。许延年为陆昭阳夹了块山菇：\"尝尝，甚是鲜美。\"声音温柔，眼中满是期待。
陆昭阳低头细品，耳尖微红：\"嗯。\"她悄悄在桌下握了握许延年的手，以示感谢。
饭后，陆昭阳陪柳烟在廊下散步。夜风送来药香，远处夜莺啼鸣，清脆悦耳。柳烟扶着廊柱，忽道：\"昭阳，我甚是欣慰。\"
\"嗯？\"陆昭阳转头，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
\"见你如今这般。\"柳烟轻抚师妹面颊，\"许大人待你极好。\"
陆昭阳望向屋内，许延年正与师父对弈，神情专注。她轻声道：\"是，他很好。\"声音里却包含无限柔情。